
明力把我拥着上了列车。因为挤,微微有点恶心。生平最怕的一件事,乘车。乘火车,人太多、太杂:乘汽车,汽油味儿难闻。
列车引擎“隆隆”地响,我靠窗而坐,窗外的树木飞速向后急驰,似若幻景。
我用手撑着香腮。
奇怪,我从没在腮上涂脂抹粉,巴黎天下香的香水,我没正眼瞧。哪来的香?
妈妈说我的汗是香汗,汗水是幽香的。
小时候,我相信妈的话。现在,我认为妈在向人类标榜自己善于生育。
妈,想到妈我心头发涩。手里攥着那张“速回”加急电报,心中却想着些如此琐碎的事,我实在为自己感到悲哀。但我知道,那个不健全的家随时都可能有不幸发生,我怕想。
“小可,”明力轻轻握着我的手,“别怕”。
我将头靠在他强有力的臂弯里。这次我真真的感动,是他定要送我回家的。
正常情况下,妈常对我说:“小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走得远远的,以后有男朋友也别带他回家,除非你们已经结婚。”
妈担心可怕的家庭史影响女儿的大好青春。她把我视为掌上明珠,她生命里唯一健康的后代。我可怜的妈,她首先自责。
看得出明力是爱我的,但他并不是我的男朋友,否则我会向他坦白。我是个实在的人,目光中永远充满真诚。

我闭上眼,两条小溪从脸上汩汩流过。
“小可,坚强些,不会发生什么的。”明力安慰我。
我的家庭结构明力一无所知,他当然不明白会有什么不幸发生。可是,我怕。
我告诉明力,“母亲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哥哥和我。我十二岁那年,大哥跳楼自尽。那时我们家很穷,室如悬磐。”我说:“母亲有病,政府照顾我们,大哥免下乡,但却找不着工作,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待业在家,很闷。最后终于……二哥不太健康,他自暴自弃,活得很粗糙。”
我叹口气,“父亲,父亲性情暴烈……”我刹住话题,谈到父亲便没有兴致。对父亲我不知道是同情多于怨恨,还是怨恨多于同情。也许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是不该认识母亲,组成一个不健全的家庭细胞。
明力耐心地听着,他并没有问我母亲是什么病,二哥又为何不健康。幸好他没问,我想,否则他会后悔莫及,那么远的路程,护送我。
我的头靠在他的胸脯上。我知道明力终会对我退避三舍,但现在是真实的,我聆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强力的心跳。聊胜于无,我不管以后。
朦胧中我进入梦境。片段似的梦幻。
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
父亲对我狂吼:“不去读,读书顶屁用,我目不识丁,照样挣钱。”
母亲偷偷撬开箱子取出200元钱对我说:“小可,去,走得远远的。”
父亲得知,气冲牛斗,抓起剪刀向母亲扔去。没击中,剪刀利剑般刺入桌面。
白色的境地。厚实的围墙,高高的铁窗,恐怖阴森。母亲蓬头垢面向我跑来:“小可……”
我惊醒,一身冷汗。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幕幕多次地出现在噩梦里,周而复始。
“你睡了整整十个小时。”明力说。
他冲好一杯麦乳精给我,殷勤之至。
火车进站。
唯一接我的亲人是表妹妮妮。几年不见她长成了一个标致少女。清秀脱俗,秀发披肩。
“可姐。”她上前拥抱我,眼泪似断线的珍珠。
“妮妮。”我轻轻拍她肩,“发生了什么事?”
她呜咽,“姨丈,姨丈前日从六层楼上跳下去……”
老爹。我的腿一软,明力急忙扶着我。
一直以为灾难会降临到母亲身上,最大的猜测莫过于母亲旧病复发。虽对父亲无感情,但除我之外他是家里唯一健康的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家每十二年要发生一次同样凄惨的事?老天!
“……本想等你回来后再火化,可是尸体已经头破血流。”妮妮说:“姨丈的骨灰放在殡仪馆。”
我心异常沉重。
父亲是一家工厂的漆匠。这几年政策放宽,工作之余尚替人漆家具,收入可观。过去那么穷困的日子都熬过……
我闭上眼,不得其解。
此刻不敢排场“的士”。三轮老爷车突突响。妮妮问:“去哪里?殡仪馆?”
“不。现场,出事现场。”我说。
出事现场在我家住地,是新建的居民区,半年前我们家从大杂院搬来。这是我第一次“回家”。
地面没整修,凹凸不平。泥土被血迹浸凝成黑红,微风送来腥味。
一一我那龙马精神的老爹。肝脑涂地,生命毁于一旦。
我仰头上望,六楼。那是我家的阳台,光光的,整幢楼唯一没有红花绿叶点缀的阳台。
我欲哭无泪。
“可姐,妈说让你先到我家。”妮妮看着我。
家?是否我已无家可归?不,儿不嫌家贫,我要回家。
“让我回家?”我喃喃的说。
“小可……”明力怜惜地看着我。
家。凌乱不堪。电冰箱呢?彩电呢?……老妈呢?
我呆若木鸡。
妮妮呜咽的声音:“小荣哥欠了赌债,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姨丈的积蓄偷走……”
家贼难防。老子死于儿子手,罪孽!
我一阵昏厥,连忙靠着门。不,我不能倒下,现在我不能倒下,我对自己说。
“妈呢,我的妈呢?”我呆呆地问。
“姨妈身体不太舒服……”妮妮期期艾艾地说,“……她需要休息。”
对,早该料到母亲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心一酸,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下来。
父亲出葬那天,是一个雨天。冷风飕飕,昏暗的天色,一派凄楚。
葬礼上没有小荣,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拿着父母的血汗钱。
所有的人都在骂他,忤孽不孝。
我已濒临崩溃,噤若寒蝉。
只亏了明力,他无意间充当了一次孝子。
是该破釜沉舟了,我想。
我对明力说:“明天去医院看我母亲,好吗?”
他点点头。
“明力,你真好。”我又一次感动。
他微笑。明力的确对我百依百顺,完全符合情侣标准,假若……我不敢往下想,明天,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刚迈进医院的大门,我的心便紧张起来。我不敢看明力,相信“精神病院”的招牌已经令他惶恐。
不知经过了几道铁门,我昏昏的,弥漫在白色之中。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白色带给我恐怖。
小时候,我喜欢白色,喜欢在白莹莹的雪地上打滚,捻一把白雪含化嘴中,天 真浪漫。
直至母亲一次又一次……

护士打开101号病房。
母亲卷缩在墙角。头发蓬乱,目光呆直。门牙已被碰掉,但她仍不停咬着指甲。
我鼻子发酸,凄然的叫一声:“妈。”
她呆呆的看着我。突然挣扎着向我猛扑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小可,我的小可,非同小可……”
我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妈傻笑,将我越抠越紧,我几乎窒息。
妈的指甲深深刺入的我肌肤,疼痛难忍。
护士和明力将妈拖开,妈使劲嚎叫。
护士替妈注射了氯丙嗪。妈安定许多。
我瘫软在椅子上。明力面色苍白。
妈很快入睡。护士说:“你妈平时总是不停的叫小可……”
我点头。我知道,我是妈的命根子。
第二天,明力向我辞行。
他说:“小可,对不起,本想和你一起……可,可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迷途知返。我苦笑。
但,我不会怨他。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护送我,明力。”
他非常尴尬,不敢看我眼睛。我们分手道再见。
这座古城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天气渐渐转凉,微风中也能嗅出萧杀。
回到家,我一怔,怎么门开着。
“小可。”小荣坐在椅子上。
“滚。”我大叫,怒气冲天。
“小可……”小荣上前拉我衣袖。
我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小可,原谅我……”他跪下,额上青筋直跳。
丧尽天良。原原谅?
“如果你不走,我走。”我说。
我直冲下楼,小荣紧追。
“小……”他倒下。他的病发作,癫痫病。
一米八的汉子,倒下,便没了知觉。他面如死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一股鲜血自发际流出。
人们围观,窃窃私语。“真是报应。”
我心一软,走上前去。有人说:“小可,别管他,罪有应得。”
可他发病,母亲留给他的病,病人是无罪的,我倔强的想。
我蹲下去。擦干他嘴角溢出的泡沫,用面巾纸捂住伤口,血很快止住。
“请大家散开,他需要空气。”我说。
围观者离去,我舒了一口气。
小荣挪动了一下,口中发出羊鸣音。
好了,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同正常人一样。
我慢慢离去。
“小可,我走了,别管我,我对不起家人。”什么时候桌上放有一张小荣的留条。
对不起……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的确不能用对不起来概括,我呆呆地想。
接下来我开始活动工作调动。由于情况特殊,又是自省城迁出,并不太困难。
调令很快下来。我还操旧业英语老师。
每个周末我都在医院度过,妈的病情微有好转。
明力来信说他即将结婚,女方是一位“白衣天使”。还好,他这一辈子不愁生病。
现代人的婚姻多数快如闪电,明力也适合潮流。我寄去礼物为他祝福。
妮妮常来陪伴我,她生性活泼,带来许多花边新闻,包括一一
“可姐,小荣哥因偷盗罪被逮捕……”
我完全象在听别人家的事儿,无关痛痒。
但探监那天我还是带了些生活用品和食物去看他。
小荣倚着铁窗,“小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来看我?”他沉沉地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罪该万死,我对不起所有的人。小可,你应当恨我,恨死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你是我哥。”我凄惶的说。
“小可……”他痛哭起来。
“好好改造。”我说。
他直点头。
我怕他激动过度而发病,很快便离去。
走出监狱,我轻松了许多,也许这是小荣的最好去处。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在河边,在路旁,公共场所,交通要道。社会的累赘。
回到家,妮妮焦急地说:“可姐,医院打来三次电话叫你快走。”
我听到这话心惊胆战,身不由己地驱车赶到医院。
医生说:“你母亲由于脉络膜血管破裂引起脑室出血而……”
母亲死于脑溢血。惨不忍闻,我如惊弓之鸟浑身不停颤抖。
“可姐,你千万放宽心啊。”妮妮的声音。
我已黯然销魂。丧事由姨妈代办。
我终于倒下。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我睁眼看窗外,天空很低,灰灰的,秋风扫落叶。我挣扎着爬起来,向外面的世界走去。
我轻飘飘跟着风走,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去向何处。
迷惘中,我来到青水边,我看见妈乘着一片荷叶向我飘来,她不停地叫唤我,“小可……”
我仿佛离她很近,伸手就能触摸到妈发热的胴体。我拼命跑上去,水挡住我,我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迈,凉气自脚心透上来……

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往后拉,我好像倒在谁的怀里,找到了依靠。
童话中的英俊王子向着灰姑娘笑……
我微微睁开眼,一张年轻男性脸。南柯一梦。他不是童话中的王子,我也并非仙德瑞拉。
“啊,你终于醒了。”他说。
“我在哪里?医院?”我问。
他点头。“私立诊所。但这是我的卧室。”
我环顾一下四周,房间的装饰以浅蓝为基调,宁静。和平。没有令我恐怖的白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问。
“黄昏。”他说。
“黄昏使人感到忧伤。”我欲起来。
“别动。你很虚弱,刚给你输了1000co葡萄糖溶液,还得躺一会儿。”他双手按着我肩。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并没回避他的目光,我丝毫用不着怀疑自己的美貌。
“你救了我,要我怎么报答你?以身相许?我无所谓,我连死都不怕。”我说。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个巴掌扫到我脸上。
“懦夫!你有勇气去死为什么就没勇气活呢?”他大声说。

死。不,我并没想到过死。如果要死、我不会选择跳河,我的游泳技术一流,水溺毙不死我。我只不过是神志恍惚罢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对不起。”他说。
我摇头:“不,谢谢你,谢谢你使我流泪。”
“你想哭就哭个够。”他递给我毛巾。
我并不想哭,但眼泪止不住直往下淌。
“你心里郁结着。”他看着我。
好英俊脸。我的身边也曾拥有一张张这样的脸。
我喃喃地说:“我有过N个恋人,他们把我视为月亮捧在掌心,但最终还是拂袖而去……”
“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出。”
“我创巨痛深,家破人亡。我的家人一个个死去……留下我,一个人。”
…..
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但我却不善演说。零零碎碎,吹影镂尘,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我感到夜的袭击。我起身往外走,他跟着我。“这是何地?”我问。
“东郊。我送你回去”。他说。
“谢谢你!人莫予毒,不用送。”我转身朝前走。
“艾魏,我叫艾魏。”他上前拉着我的手,“请问我怎样同你联系。”他恳求,“告诉我。”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嗅到他身上年轻男人诱人的体臭,暖流自我手心涌到心尖。不知今夕何梦。我为之一动,但,很快平静下来。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知道我尚有吸引男人的魔力。可是,艾魏,我来历不明,你并不知道我的半斤八两。
“小可。”我告诉他:“妈给我取名小可,貌似悲怯,实则野心:非同小可。”
我苦笑。我将手自他掌心抽出,没给他留下地址,留下希望。我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该回什么地方去。我不能步妈的后尘,生下一个个不健康的孩子。
我是隐性基因携带者。
我向前走去,没回头。茫茫黑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我连影子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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