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未央君
引子 我曾经的老家,就在这个屯,嫩江边上的一个不起眼的东北小乡村,县级以上的地图就没有它的名字了,得顺着嫩江的图形猜出它大概的位置。换句话说,这个小屯是依嫩江而生而存而长的。

嫩江是值得骄傲和记忆的。我在这个紧靠嫩江的屯子住了五年,但其实一辈子都活在嫩江流域,受它哺育。嫩江作为目前全国仅有的几条未被污染的水系,它滋养了两岸三地(黑龙江、内蒙古、吉林)人民,奉献巨大。是的,它发源于大兴安岭支脉,由左黑龙江右内蒙古裹挟一路蛇形蜿蜒,到了吉林就是下游之下、巨龙之尾了,嫩江全长1300多公里,而流经吉林的白城松原两市只有不到200公里,然后就汇入松花江奔流向大海了。幸运的是,我所在的镇赉县就挨着龙的尾翼,我们那个屯就是尾翼上的一个点,准确点说,是龙摆尾横扫出扇面的江滩上的一个小小凸起。
上个世纪的69年、98年洪水,镇赉饱受龙威,屯子虽没淹没,也是当地地名诸如羊羔屯(只有趴一只羊羔大的地儿)、一撮毛(只剩一绺草大的地儿)、老鸹窝(只有乌鸦窝大的一块地儿)般形象的存在,孤悬一隅,四面皆水也。六九年冬,我家搬到这个屯,是走了十多里的冰面路,这种冰面路宽敞平滑,除了防备没冻死的清流外,江面就是路面,冰到哪里路就在哪里。钉了马掌的四马车,跑起来咔咔咔的,蹄声清脆,马儿十分轻松省力,同时也说明水患之重。就此,在我成长的关键时期,在嫩江黑、内、吉交汇处,在巨龙摆尾形成的宽阔的漫滩区(行洪区),留下了我大量的镌刻于心、又无法复制的童年往事、少年乐趣,7岁至13岁,整个小学阶段的的黄金岁月,都漫撒广袤的江滩了。
鱼 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经地义,这种天经地义形成了自然的渔猎文化。可惜,这是大人的事。大人的事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也不能自由的进行。在抓革命促生产时期,“打鱼摸虾,耽误庄稼”,于是正经农民就本份的土里刨食,生产队也是在冬闲时上东江插箔,过年时给社员分点小杂鱼。平常就是脑袋活泛点的人能吃辛苦的人用尽各种招法搞点小动作,对付点鱼虾,打打牙祭。孩子们是自由的,拥有自由的天空自由的江湾,渔趣,说不完。
记忆中,鱼是可以摸的,摸鱼之乐甚于打鱼,因为收获就在眼前、手中。

潮涨潮落,江水过了丰盈期,也日渐消瘦。大江东去,修大堤时取土后留下的坑,俗称壕方子,长方形的、正方形的、三角形的、不规则的多边形的,大小深浅不一,里面有水,水里有滞留后无法返回江中的鱼,此处可摸鱼。一铺炕大小的坑,及腰深的水,几个小孩下去,扑腾一阵,然后跪坐里面,鱼就会往身上撞,往腿间钻,反应快点,就能抓住——浑水摸鱼的真实写照。
鲶鱼黑鱼嘎鱼这类牙鱼,夜行性鱼,白天会在壕帮子的草窠里、石头缝里睡觉,一个猛子下去,在草窠里石头缝中慢慢搜索,运气好的,也能摸到。
三千五大堤上有一闸门,是往另一个国营渔场(省属)那什吐泡子放水的,合闸水退后,渠道里大大小小水洼也有落伍的鱼,可抓可摸。
难摸的是鲶鱼,光刺溜滑及溜,一抓一出溜。我的经验是手要慢慢接近它,手掌轻轻从它身上滑过,让它感觉是同类,摸到头部,再突然发力,必须抓头部,否则煮熟的鸭子都会飞掉。

有危险的是嘎鱼,抓不好它的背部和左右两侧、已经进化成骨刺一样的三根分水(fenshui)会刺穿人的手掌。就是抓在手中,也有危险。嘎鱼也叫嘎牙子,都是俗称,它学名叫黄颡,杭州这里叫汪刺鱼、昂刺鱼,它的三个可以张合的骨刺,是它的防御性的武器。三千五大堤闸门修好那年,就在闸门口前,军队农场的一个小战士和我们一样摸鱼,真的抓到一条嘎鱼,很兴奋,掐着嘎鱼的一根分水往岸上战友处甩,鱼出手,手指上血就流出来了。原来,嘎鱼的分水看似一根骨刺,骨刺上还有细毛的倒钩,一用力,好似钢锯滑过,战士手被拉破了。
记忆中鱼是可以捡的。春天,准确地说,阳历的接近四月份,阴历的暮春,这个季节的乐趣是捡臭鱼。此时冰冻了一冬天的江河湖泊大小泡子都开化,水深不足两米的地方冬天冻绝底了,所有的鱼都冻死了,没冻死,也因缺氧窒息而亡,鱼虾鳖蛙(当时北方没有蟹)概莫能外,一码瘪鼓儿。但冻结的江河湖泊是天然的大冰箱,冬天有经验的渔民翻冰翻出来的鱼虽是死的,但冰冻好,都十分新鲜。开春了,太阳光变暖,地下热气上升,冰融雪消,刚刚开江,死鱼随着浮冰漂上水面,有的还新鲜,有的肚鼓腹胀,有了些许的异味。
这个时候,在北方,正是苦春时节。吃了一冬的年嚼咕,在二月二啃完猪头后,便全部告罄,人们便也告别了大荤腥。以后有荤油吃的人家算是能过日子的主,一般家基本上就是酸菜土豆咸菜酱,此时是冬储吃尽,夏产未出,俗称青黄不接的苦春头子儿,这时节,有鱼自冰中来,岂不是天降神赐?能享口福,谁还计较有无异味呢。再说,还有人专得意这口儿呢,那北京臭豆汁、宁波臭菜、遍地臭豆腐不就是一个理嘛,各有所爱吧。

任何所得都要付出,捡臭鱼也不例外。除非你是拿着足够长的勾叉一类的工具在岸边捡剩儿,这些剩儿往往都是重口味,鱼已经很臭了。要想见到新鲜的和相对新鲜的,得冒险,得到冰面上去。这个时节冰已酥化,冰的内部已经由冬天的横茬变为立茬,承受力大减,危险性大增,正所谓宁走冬天三寸,不走春天一尺。人上去,冰咔嚓咔嚓直响,伴随着响声,冰面会突然向四周辐射着裂纹。
此时,有经验的人会慢慢的慢慢的后退,或者立刻躺倒(物理原理,增大受力面积,减少单位面积压力),爬回原地,都能化险为夷。因为不懂这些,那年春天,就有屯里的张二楞子和县造纸厂苇场的一青工掉到水里成了鱼食。据知情人讲,那个青工如果舍得丢掉到手的10多斤的大怀头(大个的鲶鱼吧,因为不会给鱼分种化类讲究科属,人们管顶斤以上的鲤鱼叫鲤子,一斤以下的叫拐子,统称鲤拐子,鲶鱼和怀头也是这样论分量分类的,实际上不是一码事,是分双须和四须的),就不会人鱼双飞了。
记忆中,小孩子的主场是钓鱼,就是下懒钩,钓杂鱼。捡臭鱼危险性显而易见的,小孩子不大发挥作用,跟着捡剩儿时多,乐趣不大。而孩子们的钓鱼,意义格外重要,不但丰富了孩子们的生活,还富裕了穷汤寡水的日子。
临近嫩江,靠水吃水,打渔摸虾,怎么说也是大人谋生的手段,小孩乐趣的源泉。打渔没有季节限制,但什么季节打什么鱼,用什么方式打,包括在什么地方打,大有讲究。最适合小孩的方式,也是小孩最喜欢的方式是下懒钩钓鱼,所谓懒钩,就是头晚下,次日早起,钩在水里放一夜的。

下钩,钩是铁钩,大小,如食指弯成180度后里圈的样子。鱼饵,我记得就一样,小青蛙。间或也有用蚯蚓的,但是,鲶鱼黑鱼嘎鱼这类牙鱼不很喜欢蚯蚓。蚯蚓是鲫鱼鲤鱼鲢鱼这类草鱼的最爱,而鲫鱼鲤鱼鲢鱼等草鱼不是夜食性鱼,用懒钩钓不到的。大小正好的青蛙可以把整个钩全部隐在它体内,再用钩线把它大腿一栓,将青蛙放在尺八深的水下,青蛙呈现的就是蹲伏状,饥饿的牙鱼类谁看见都会扑过去一口吞下。
当然,吃下容易吐出难,当鱼感觉到钩刺的疼时,跑是跑不掉的——鱼钩刺进喉咙,鱼竿深深插进土里,一般的鱼是无法拔出来的,退一步讲,就是鱼足够大,拔出竿来了,鱼也无法带着竿,在满是水草荆棘乃至塔头墩子间跑的。猜想此时的鱼挣扎是会有的,但一会儿就会累的疲惫放弃挣扎,要不就是疼痛让它停止挣扎,剩下的时间里它会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等待,等待黎明的到来。当黎明人来起钩时,有的鱼会吐钩跑掉——所谓吐钩,就是鱼能把鱼肚吐出,任钩拽掉,鱼暂时脱钩逃了,至于它是否像壁虎一样有掉尾再生的能力,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用懒钩,是可以从夏钓到秋的。
于是从夏到秋,江边的孩子是这样过的:

快乐是从头天放学时开始的,当下午最后一节课也就是放学的时候,铁棍敲响挂在老师办公室房檐下的半截犁铧子,各个班级炸庙了一样,男生,四五年级几乎全部、二三年级的部分、一年级个别的男生,如二嘎子三埋汰狗剩儿等等,飞奔出教室。他们有的把书包塞进了桌堂,有的急忙急促的塞给邻家女孩,然后,三五成群的奔向西山沟。此时太阳还在四五点的位置,离落山还有好大一骨碌距离。
连蹦带跳的下了西山——实质就是一个沙包子,呼哧带喘的来到长满剌剌秧、蛤蟆腿的沟子旁,心急的孩子就要往里跳。慢,某个大孩子一声喝,大家都停止了动作,随后又整齐划一的解开裤带或褪掉裤衩,掏出大小不一的尿尿家伙什儿,一边齐声大喊道:一滴子儿,两滴子儿,谁不滴,烂鸡子儿。
没有不滴的,憋了一堂课又加跑的这一道,早都喷薄欲出了,于是数条小水龙,不不,数条线蛇有的略呈抛物线、有的就是45度角射出的直线,在小孩吸气收腹抬头送胯连挤带压后高低上下前后远近不等的砸向平静的水面,惊得沟边的大大小小蛤蟆扑通扑通跃进水里——这正是孩子们的目标,孩子们下饺子似的跟着跳下水沟,沟几步宽,水没过膝盖,深的也不及腰。按理青蛙是可以在水里闷上十分钟以上的,可是孩子们的这一顿扑通,搅浑了水,惊慌了蛤蟆,刚一露头、一上岸就有孩子跟上,手疾眼快的擒在手中。

由于蛤蟆够多,由于孩子们经验老到,这场紧张激烈的战斗速战速决。或者说,这仅仅是个序幕,真正的战场在东江。孩子们迅速处理战利品。大的青蛙是直接扒下皮拽下大腿,留作烧吃的,小的蛤蟆被用柳条穿成串拿回来做诱饵的(实在不够,大青蛙的上身也可以做钓饵的)。
抬头看,太阳还有三杆子高。孩子们不敢怠慢,来匆匆去匆匆往家蹽。到家家里饭好了的,急忙扒拉两口,没好饭的,索性下完钩一起回来吃——从放学到捉青蛙到此过程也就一顿饭的光景。
然后,就是下钩。下钩要在太阳卡山前后最裉劲时,早了,成群的小鱼能把鱼饵外皮唆啰没,鱼饵没有了吸引力。晚了,天黑了,人找不到下钩的鱼道儿,成功率低不说,成群的蚊子也让人招架不住。最好的时候就是天边最后一抹红还没褪尽时、最好的地点就是在没膝盖深的水中、两个间隔尺八远的塔头墩子间、最好的办法就是清除掉塔头墩子间的杂草、把鱼饵放在中间,这样,第二天,擎等着收获吧。
下好钩,小伙伴们相互呼叫着,上岸,提上长裤短裤,嬉笑着打闹着,毫不疲惫的跑回了家,在大人的嬉笑怒骂中处于吃饭的、烧蛤蟆腿、继续玩耍的的等等不一状态间,直闹到谁说了一句“睡觉吧,明早还起钩呢”,于是小小村庄才在浓浓的夜色中渐渐安静下来。

起钩是最快乐的时刻。所有的劳累包含着所有的期待都将在这一刻清晰呈现,当然,所有的劳累包含着若干的失望也都将在这一刻更加清晰呈现。
起钩的时间同样要把握和拿捏的得当。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必须从家里出发。朝霞初映之际必须起钩,鸭蛋红的太阳跃出水面之时,必须起完全部钩。
鸡叫三遍的时候,在差不多约好的时间,和昨晚一样多的孩子在村口集合后撒着欢的跑向东江。瞬间,就来到昨晚下沟的地方,脱吧脱吧一个一个就精赤溜光。这回,大家都没有急着下水,同样的抬起自己大小不一的水枪,举行了另一个仪式:每个人都尿尿,又都用手接着,然后往肚脐眼里和四周搽一搽。老人们传下来的规矩,说这样可以防着凉防做病,特别是立秋后,早晚下水必须这么做。
接下来,就是享受收获的快乐和接受失败的打击了。
有收获也有失败,还有意外。下伙伴们起完钩,上岸交流,比多少,比大小,比品种,要是钓到三五斤的“大怀头”,那是值得骄傲好几天的事。
二嘎子一整就说:“哎呀妈呀,我今天早上吐钩的那个大怀头,快有三埋汰高了,白瞎了”。前面说过,吐钩就是鱼挣扎,拽掉肚子逃跑,类似壁虎脱尾自救。二嘎子总说总说,就没人信了。就是偶尔有鱼脱钩,也绝不是什么大怀头。人嘛,都有小市民遗憾心理,总是跑掉的是最大的,丢掉的是最贵的,死掉的是最好的。
一天早上,大家起完钩,有的上了岸,有的还没上岸,就见二嘎子光赤溜的跳着脚在岸上蹦,嘴里带着哭声喊:完了完了,哎呀妈呀,完了,裤子完了。
原来已是初秋,早晚天气凉,大家下水时,一般先挵堆火,出水时烤烤暖暖身子。二嘎子的火堆火烧连营,把裤子烧掉一半,裤裆部位没了,剩下两裤腿,象副套袖,难怪二嘎子跳的比脱衣舞舞者还欢实,损失确实不小。当时大家穿的都不多,或一条裤衩,或光板长裤,没有人有多余的裤子匀给他。后来二嘎子把衣服系在腰间,前遮后挡的回了村,毕竟十二三的半打小子,光屁股满街逛,怎么说都不是那么回事,好说不好听的,到学校还不得让大家埋汰死,包括女同学。
以后,完了完了,哎呀妈呀,完了,裤子完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大家取笑二嘎子的一个梗。
这样的日子,江边孩子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虽然孩子们有这样那样的不快或痛苦,但是一旦投入自然,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不快或痛苦就会被无名的力量淡化,被无形的力量微缩,直至淡化成烟,微缩到零。

作者简介:
未央君:本名王伟明,吉林镇赉人。机关文字工作者,现代作家协会会员。曾有通讯、杂文、随笔见诸《人民公安报》《检察日报》《法制日报》《保密工作》及《吉林日报》《检察风云》等报刊。近年来小小说、散文、诗歌等多篇刊发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作家文学》《作家故事》《中国现代文化报》《嫩江文学》《卡伦湖文学》等网络平台和纸媒,间有获奖。有两篇游记被收录《中国作家库》优秀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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