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笑的鲨鱼(爱笑的鲨鱼绘本故事)

爱笑的鲨鱼(爱笑的鲨鱼绘本故事)

1.

「怎么?这就哭了?」

持鞭的人鞭子还没挥下,身下那病态的少女便流出了泪来。

他颇为不解,狐疑地盯着她,这历来被捕的鲛人哪个不倔强,宁死也不愿流下一颗泪来。

而这少女显然不同,她无声地哭着,泪水从脸颊滑过,凝成发光的珍珠,滚落在地上。

男人弯下腰,将珠子一把抓在手中,细细观摩着,月光下,它们竟莹润又透亮,如同琉璃一般。

他疯魔地笑出声:「发财了!发财了!极品鲛人泪,哈哈哈哈哈……」

他红了眼,捏着少女的脸,嘶吼道:「继续哭!继续哭!」

少女的眼神却逐渐黯淡了下去,失去了光芒,眼里的泪也止住了,像是再也哭不出来的模样。

「别给老子装死!我让你继续哭!」他止不住胸腔里的怒火,扬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动作狠厉,竟是用了十成的力。

「死怪物,刚刚不是哭得挺好的吗,我他妈让你停。」

地上的女子呕出一滩血来,身上的轻纱全被抽碎,从里渗出血珠,她苍白着脸,睫毛轻颤着,紧紧咬住唇,一声不吭。身子在一鞭一鞭地抽打下,逐渐蜷缩了起来。

这时,船板上却传来了稀稀疏疏的声音,男人眸子里冷光闪过,他警觉地转头,防备性地抄起案桌上的长刀,举在胸前。

月光清冷洒在地上,海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声一声带着风里的鱼腥气,无形间将男人包围,他紧张吞咽着,握住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起,像是一群水鬼踩着水般,越靠越近!那脚步颇为鬼魅,勾着人心,行至门前,动静骤然停了下来。

此起彼伏的海浪声拍打在男人的心上,引得他一片颤栗,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大喝一声!与此同时,那身前的门板被人一脚踢开!

少女虚弱地抬起头,头发披散,从发间露出一张极小的脸,她借着月光看向门外——

一群男子光着胳膊逆光而立,匪气十足。那其中,只有一个肤色净白的少年穿着窄袖短衫,全身湿透,映出他流畅的线条。

他的发梢滴着水,慢慢从人群中走出,走进月色里,那懒散半阖着的眼下落着道微红的疤,邪气又极具攻击性,手里正利落地转着一柄小刀,刀光流转,全是杀气!

「你们…… 你们想干嘛?」男人举着刀一步一步退着,声音像过着筛子,抖得不像样。

少年听罢,嘴边勾起一个痞气的笑,他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盛着清辉,澄澈透亮。

他嘴唇轻启,声音如清冽的春雨,极玩味地咬着字:「不好意思,打劫。」

案桌上唯一柄烛台跳动着火光,明明灭灭打在少年的侧脸上,他瞳孔里冷了几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贪婪、自私、暴虐。

男人也防备着他,眼里全是算计,他踌躇着又退了两步,欲将地板上的鲛人藏在身后。

但一直不吭声的鲛人却轻吟了一声,少年闻声而动,目光犀利,透过男人麻衣,一眼便打在地板上。

月光下的女子衣衫尽碎,血珠渗出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乌发铺散开来,随着她背部的曲线,堪堪长到了大腿。她微蜷着腿,在清亮的光中圣洁又破碎。

他顿住了目光,睫毛阖下,神色不清,手中的小刀停止了转动,被反握在手中,刀刃如长眼般,反射出男人惊慌的脸。

「我…… 我没钱!」男人瑟缩着,竟被对面的人吓得全然没了气势。

「你手上是什么?」他一步一步靠近,脚步极轻,却很是嚣张。光着膀子的青年们将男人团团围住,无路可退。

「大爷,就是两颗珠子,给你,全部给你,只求你放了我!」

他颤抖着伸出手,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杀气,就在手快碰到少年的那一刻,他长刀一甩,刀旋转着向对面砍去。男人捏住鲛人泪,趁机后退,翻窗而跳。

少年腰身一闪,身影极快,手里的小刀被他顺势射出,带着凛冽的杀气直追男人的背,一记呼啸,小刀深深没入男人的肩膀,他闷哼一声,被刀风带进了海里。

几个光膀子的青年立马翻窗跳海,追他而去,发出扑通的巨响,少年收了手,挺身而立,神色淡漠。

船舱里只剩下他和地板上的女子,小鲛人费力地撑起身子,半边肩膀曝露在外,眼带迷茫地仰望着他。

他半蹲下来,好笑地打量着,那双清透的眸子无波无澜,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女身上夹着血腥味的清香,在二人之间流转,带着些莫名的甜。

于是,他凑近了些,伸出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好奇地舔了舔,却不甚满意地皱了眉。

小鲛人瑟缩着,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小的呜咽,着急地想流下一颗泪来,讨好眼前这位少年,却被他用手抵住了眼,不悦道:「哭什么?苦死了。」

海面上一片破水声,几个汉子翻上船板,留下大滩水渍,他们歪斜着靠在船边,喘着粗气,有人气虚地大喊道:「羌爻,快出来看看,这是什么珠子!」

船舱内,羌爻闻声而动,站起身来。小鲛人被这声音吓到,又伏回地上,蜷缩成一团,往黑暗里躲。长发散开,几乎将她整个人遮在发下。

「你就在这里,不准逃跑。」他装模作样地凶着她,欺她胆小。

果然,她听罢,乖巧往角落里躲去,半晌没了动静。

羌爻嗤笑一声,脱下自己的短衫搭在她曝露的肌肤上,少年的上半身光裸着,露出紧实的肌肉,恰到好处,线条流畅。

他转身走出船舱,船板上的青年们见状发出一阵调弄的嬉笑:

「羌爻也光膀子了,猜猜衣服给谁了?」

「我猜给那小姑娘了。」

「哈哈哈。」

他们笑做一团,羌爻却不甚在意地靠边坐下,一只腿曲起,手往上一搭,懒散又随意:「珠子呢?拿出来。」

「这儿呢,真他娘好看,我还从没看过发光的珠子。」

一人宝贝地将珠子摊在手中,递了过去,羌爻捏住一颗,微扬起头,对着月光观摩着。珠子在月亮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如同海里倒影的璀错星光。

这是——鲛人泪。

羌爻皱起眉,眸子里是压不住的凉意,他脸上的神情晦涩难懂,青年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着急问道:「怎么样?到底是什么宝贝?」

他放下手,像丢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一般,随意一丢,珠子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弧,稳稳落在他人手中。

「西洋的琉璃,表面擦了荧母粉,卖不出去。」

一众人顿时霜打茄子般,不敢置信地挣扎着:「你确定?这真不值钱?」

羌爻转过半张脸,放肆一笑,眼尾的小疤极为勾人:「西洋的船上全是这玩意儿,不信的话,自己去劫一艘试试。」

质疑的声音消停了,青年们难得沉默,没了先前欢喜的模样。

「舱底还有别的东西,这人应当是个走私犯,搜搜看。」他悠闲说着,话里却把握十足。

「你小子不早说!」众人恢复了生气,互相推着肩膀站起身来,往舱底走去。

平四回头:「对了,你的刀,给你拔回来了。」

他伸手甩出,一阵冷风袭过,羌爻长臂一抬,稳稳将刀握在手中。

平四见状,转身离去。一阵稀落脚步声后,船板上又恢复了冷清。月光下的少年却肃冷异常,他迎风静立着,习惯性地转动起手中的刀,低头思索。

海浪拍打着船板,风里一片咸腥,刀风流转割裂一片清辉,逐渐凝结成汹涌的杀意,他手上动作一顿,刀被反手握住。

羌爻抬起头来,眼里压不住地凉——

他要去杀了她,那个小鲛人!

2.

他曾在南海遇到过一只鲛人,寂静的夜里,貌美的鲛人坐在一片礁石上垂泪而唱,那凝成的泪闪烁发光,在粼粼波光中,如同一场凄美臆梦。

船上的人发了痴,如失了神智一般,纷纷跳海,向她游去。那远处的美人是梦,这近处的躁动却是一场灾难,人们在水中赤拳相搏,有人精疲力尽沉入海中,有人奋力游去,被拽住后腿……

最后,只有一人游到了那礁石旁,鲛人缓缓向他伸出手,露出蛊惑的笑,凄美的歌声瞬间变成刺破耳膜的尖叫。男人被吓得瞬间清醒,挣扎要跑,却被她红着眼拆食入腹。

她食不知味,舔着手指,唇边一片血红,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去,目光穿过一片海,犀利地打在远处那艘船上,迎上了羌爻冷漠平静的目光……

这便是鲛人,残虐,又最善于蛊惑人心。

船舱内,羌爻将刀贴在小鲛人的脸上,缓缓向咽喉移动去……

小鲛人轻吟着,睁开了眼,茫茫然带着惺忪的睡意,长而卷的睫毛轻颤着,身上的短衫随着动作滑落,她微微一怔,瞧见了那衣衫。

「你是鲛人?」羌爻冷声询问,语气却很是肯定。

她迟疑了一会儿,在他越来越冷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被捕来的?」他嗤笑一声,只怕又是鲛人什么诱惑人的手段。

却见她又点了点头,像是极为不好意思一般,把小脸藏进头发里,红了脸颊。

「说话!」他凶她,声音又冷了几分。

少女却摇了摇头,呜咽了一声,尝试张嘴吐字,却像被什么堵住喉咙一般,着急地喘着气。

羌爻被她这反应逗笑了,这是狗,还是鲛?

他眸子里的防备和杀意散去了些,粹上了一层柔和的月光。

小鲛人察觉到他的变化,讨好地将脸贴到他手上蹭了蹭,脸如绸子般滑。羌爻如触电般收回手,他皱起眉,体会这种陌生的触觉,道:「你是个小哑巴?」

少女迟疑着点了点头,总归现在是讲不出话。

那便好,羌爻收起手中的刀,插回腰上。他单手捏住她的脸,威胁道:「别想耍花招,不然杀了你!」

月光如银,清辉朦胧,他身上的凌厉飒然被揉进月色里,散了去,只莫名剩下些独属于少年的干净。小鲛人不再怕他,反倒冲他娇憨一笑。

族人说,笑可以向人类表达善意,他能感受到吧?

羌爻愣在原地,漆黑的眸子里全是不解,他打量着小鲛人脸上的笑,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鲛人,真是这海上最狡猾、邪恶的东西?

还是,眼前这小鲛人是个异种?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被疑惑困扰的人,当下有了问题便要去解决。

于是在少女乖巧讨好的笑中,羌爻一手捏住她的下颌,一手撬开牙关,两根修长的手指抵住她的上颚,看到了那排洁白整齐的小牙。

不是食人的尖齿,也没有又长又尖的舌头,看来她确实不吃人。

他放下戒心,松了手上的力度,手指却在退出的那一瞬间被人咬住。小鲛人眼中含雾,正置气凝着他。

羌爻嘶了一声,眼里凶光一闪。她终是胆怯了,缓缓松了口,抱住小脑袋又躲进了黑暗中。

果然,爷爷说得没错,人类喜怒无常,最是善变了。

她想念大海,想念自己那条粉色的小尾巴……

船舱底,勾吴破门而入。木屑扬起,勾吴摆手扇去扬尘,身后一人打开火蝎子,点亮舱壁上的琉璃灯,一时间,满屋流光溢彩。

众人皆眸子一亮。

羌爻说得果真不错!男人是个走私犯,舱底珍品琳琅满目,小到茶叶、陶器,大到私盐、私铁,含括之全,应有尽有。

但此人能走私盐和铁,也代表他背景颇深,定是道上有人。如此一来,挑货便颇有讲究。

汉子对于此事早已驾轻就熟,挑拣着不易出错的货物,三两下搬到了自己船上。那船显然比这艘小了很多,船边还挂着破网,依稀可见风浪洗礼的痕迹。

月亮渐渐低垂下去,天边泛起一片鸦青色,天际线在微光中越发清晰,海鸟振翅而过,留下一声长鸣。一汉子敲了敲船舱的门,喊道:「羌爻,走了。」

言罢,他抱着一箱珠宝,跳船而去,小渔船在一旁打着桨,似催促一般。

羌爻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他决定放这小鲛人一条生路。她没有杀人,他也不想费力杀她。至于今后,这小鲛人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晨曦一点点打进来,少年踩着小靴,小靴紧紧收住他笔直修长的小腿,一派朦朦的光打在他的身上,纯净又柔和。

小鲛人躲在案桌后,探出小脸,试探性地打量着他,却见他从腰间扯下一个小袋子,利落地丢在她面前,带着浅浅的鱼腥味。

「小鱼干。」

没有杀气之后,他的声音又清冽又好听,带着几分爽朗少年气。

小鲛人靠近嗅了嗅,一双懵懂的眼里盛着水光,一漾一漾,她抬头望向少年,黑瞳亮得像曜石一般,全是惊喜。

羌爻睨下了眼,难得有了波动,他扫过她干净的小脸,清薄的光打在她鼻梁上,白皙透亮。长而顺的黑发镀上一层青橘色,毛茸茸的,平添了些憨态。

羌爻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船外的青年们却等不住了,又高声催促着:「羌爻!」

羌爻不甚在意,挑了挑眉,对适才涌动的陌生情绪很是好奇,故而直直盯着她。小鲛人像是察觉到他要走般,可怜又恳求地与他对视着,轻轻扯住了他的脚踝。

他有些好笑,眼尾的弧度勾勒出几丝狭意,那道红色小疤像配合着笑般,生动无邪。在一声又一声着急的打桨声中,他抬了抬腿,用鞋尖轻踢了下她的手。

「你想跟我一起走?」

小鲛人点了点头,她不想再被人抓了去,被鞭打。她喜欢这个给她小鱼干的人类,尽管他也会凶她,却只是嘴巴上凶两句而已。

更何况…… 更何况他长得这般漂亮,海里的鲛人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漂亮的了。

思及此,她对他清浅又温和地笑着,唇角边有梨涡若隐若现。

羌爻半蹲下来,漆黑狭长的眼打量着她,认真思索了一番,道:「可是,我带你走,你能给我什么?」

小鲛人迟疑了,她半撑着身子,微仰起脸,想起自己曾经一撒娇,爷爷便什么都答应她了。

于是,她凑近了些,有些害羞地在他脸颊旁轻啄一下,小心地去看他的脸色。却见少年毫无所动,好奇地与她对视着。

难…… 难道人类之间不是这样示好的么?

那…… 这样呢?

她学着少年第一次见她的动作,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轻舔而过。

果然,他的脸色变了,若有所思地垂了头。

这算什么?羌爻想。他忽然忆起村口那只老爱缠人的小奶狗,轻声笑了出来。

少年兴致颇好,长睫随着笑而颤动,似一双银蛾扑闪,振着翅,拖出一抹潋滟清光。

他忽而觉得,或许养一只这样的鲛人在身边也不错……

羌爻惯是随心所欲,她想跟着他,他亦不排斥养她,如此一来,这小鲛人便是他的了。羌爻伸出双臂,轻轻一掂,便将这幅娇小的身子捞进了自己怀中。

她身上的伤已经自动愈合,露出粉色的痕迹。长发被她抱在胸前,挡住一片肌肤。

羌爻抱着少女,迎光走出,船上的汉子互相推耸着,面面相觑。

这些年在海上,不是没有遇上过向羌爻示好的女子,可如今这番情景却从未发生过。更何况这少年在情爱方面本就缺根筋。

平四年岁不大,最先按捺不住心中的怪异,他惊诧问道:「羌爻,你干什么?」

羌爻抱着鲛人,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船头,听到这声询问,不解地偏过头。

平四又指了指他怀里的人,小鲛人从发间露出一双水灵的眼睛,正好奇又怯怯地打量着他。

羌爻见此,手臂稍稍收紧了一些,将人藏进了怀中,目光肆意又冷冽:「我养的。」

「什么!」平四一阵惊呼,不敢置信。

一个有经验的青年勾过他的背,使了个眼色,语气颇有深意地说:「别问了,你小子看不出来?羌爻开窍了。」

平四似懂非懂,点了点:「所以,这是抢回来的小媳妇?」

男人一掌拍在他肩上,往前一推:「既然知道,还不去给他屋里加床被子。」

平四被推得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型。他反手揉向肩,负气反驳道:「都是小媳妇了,加什么被子,睡一条不就够了?」

众人促狭,隐忍着笑意,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而船那头,泛青的天光中,羌爻正好整以暇地打趣着少女,用小鱼干逗弄着她。小鲛人没了脾气,鼓起了腮帮,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3.

船在海上行了整整一日,深邃的夜空笼上一层星光,海的东边渐渐出现一片陆地,灯火通明,依稀可见其繁华景象。

羌爻推开窗,海风拂进,星光洒落。他低睨着这个霸占了自己床的鲛人,风吹开她睡得稍许凌乱的发,露出一张菱粉小脸。许是有些热了,她翻身踢开了身上的薄被。

羌爻歪在床头,盘腿而坐,手撑着下颌,好奇地将她打量——

头发很黑,肤色很白,睫毛很长,眼睛鼻子长得都算好看,只是凑在一起,却让人觉得不太聪明的模样。

确实不太聪明,羌爻轻笑一声。

身为鲛人,她却能被人类捕捞,更何况那人也没有几分能耐。

羌爻收了思绪,伸手拉过被子,将她严严实实兜在其中,小鲛人翻过身,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手指握住。

羌爻错愕,黑眸闪烁,一时间没有抽出手来。

适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他利落起身,又恢复往日那般凛冽。

平四来叩门,示意已到岸边。夜晚的太仓正是做交易的好时候,各路商人和异客皆在此处淘货。

羌爻抱胸倚门,早知他来意,语气干脆:「不去。」

平四有些气恼,急道:「你又不去?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他们私吞你的那份。」

羌爻神色浅淡,不甚在意:「嗯,我这次不要钱。」

「不要钱?」平四怪异地看他一眼,很是费解,「那你要什么?」

他平静地看了眼床上的小鲛人,道:「我要她。」

平四嘴唇翕动,话憋在喉间,不知怎么再劝。他从来看不懂这个无拘无束的少年,终究是叹了口气。

「随你吧,我就说这最后一次。」

羌爻听罢,敛下睫毛,对平四的举措很是不解。人本就贪婪,饶是这群人也不例外。在他的认知里,平四应当同外面那些人一样,笑着敛财才对。

少那么几吊铜钱,他并不在意。况且这次,他已经得到想要之物,并不吃亏。

想到此处,他挑了挑眉,轻快「嗯」了一声。

平四心情复杂,转身离去。

他认识羌爻已有六年,初见他时,他一脸凶气,像刚从斗兽场里逃出的狼,浴着血,唯独那双眼睛又清又亮,似水中的月亮。

村民并不能接受这个突然冒出的陌生孩子,全要驱逐他。大人拿手推他,拿棍棒打他,就连小童都拿石头砸他。

在纷落的石块中,羌爻冷了眼,他动作狠厉,出手极快,瞬间踢翻了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一个男人被他坐在身下,掐住了脖子。羌爻冷静异常,若他再用力一分,那人便没了生机。

从那以后,村里再也没人敢去惹这个瘟神,羌爻独自在村尾无人的荒地盖了间小屋,没人知道他一个人靠什么生活,只晓得他每月都会驶着一艘渔船出海,回来便有了食物和钱。

直到前年,穷疯了的勾吴尾随他而去,见着了他的营生,胆上心头威胁他,若不想被告发,便带上自己。

彼时,羌爻平静注视着他,在勾吴越发胆怯的目光中,勾唇一笑:「你想来,便来吧。」

这便有了他们这些人,便有了后来这些事。

但即便如此,羌爻依旧是不合群的那个。

一次归海,勾吴等人相约于酒坊,已然醉成一摊烂泥的勾吴抱着酒坛,戾气十足。

「娘的!羌爻!你…… 你们是不知道,他当时笑得多邪门,让老子心里一杵。等…… 等老子!有…… 有钱了……」

他声音渐弱,「咚」地一声倒在了案桌上,其余人强撑着一丝清醒,笑着推他,含糊道:「什、什么!你说…… 说完,老子也…… 嗝…… 看不惯他。」

那时平四就已认清,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小渔村依旧将这少年视为异物。

平四走后,床上的少女悠悠转醒,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去寻羌爻的身影,四野空茫,唯有一舱清寂星光,窗板在海风中轻晃,发出「咯吱」怪响。

她惊慌地张了张嘴,试图出声,喉咙里只滚出一片极小的呜声。

他丢下自己了?像族人那样?

小鲛人从床上翻下身来,赤着脚,跌跌撞撞向外走去,甲板上一地清辉,唯独不见人影,腥咸的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四处张望,如同被遗弃的小兽一样。

羌爻回来时,便看见她这副模样。她穿着他的衣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童一般,衣袖挽起,堪堪露出一截皓腕,一头发蓬松着,可怜又无措。

他好笑地歪了歪头,喊住她:「你在干嘛?」

少女闻声,偏过头来,在瞧见他的一瞬,眸中一亮。她笨拙地跑到船边,欲跳下去,却被这高度吓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真笨,羌爻想。他伸出双臂,挑了眉看她:「跳下来,我接住你。」

少女乖巧点头,向下跃去,轻似蝶般,扑向他。羌爻稳稳托住她的腰身,将人捞在了怀里。

哪承想,她一被他抱住,就吧嗒吧嗒掉下泪来,泪水变成透亮的珍珠落在海滩上。羌爻瞬间冷了神色,一把将她按在胸前,沉了声:「不准哭!」

少女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准她哭?她的眼泪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于是,小鲛人自作主张,小心试探着扯开他胸前的衣襟,吧唧将脸埋了进去,哭得更是投入。

羌爻蹙起眉,感受着胸膛处清浅的呼吸,怪异道:「喂!你在哪里哭?」

她闻声抬起脸,睫毛上挂着清亮泪光,眨眼间,有泪从眼角滑落。

适时,身后忽有吟唱声响起,羌爻低下头,从她眼角含住那颗欲坠的珍珠,抱着她,警惕地背过身去。脚下内力一震,将地上的珠子全部扫进了海里。

一个渔夫背着网,轻哼小调,从背后悠闲走过。他斜眼打量着海滩边腰窄腿长的少年,叹他身材遒劲,又走过了一些,才看见他怀里还搂着个女子,少年低着头,像在拥吻一般。

渔夫瞪大了双眼,停住哼唱。

他探长脖子,想再看几眼,却见那少年凌厉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如钩子般,沁着冰冷的杀意。渔夫心下一慌,脚上生风,窜得飞快,瞬间便没了踪影。

羌爻转头,拍了拍小鲛人的背:「下去,不想抱你了。」

她虽然轻巧,但怀里的珠子膈得他难受。他想赶紧掏出来,丢进海中。

可看她委屈的脸色,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般,羌爻难得忍耐着,又将她在怀中揣了会儿,觉得捂得差不多了,便弯腰将她放在了海滩上。

他伸手去摸胸前衣襟,掏出几颗盈亮润泽的鲛人泪来。显然,比先前见着那两颗品质更好。

小鲛人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等着他的夸奖,却见他面不改色,伸手一丢,珠子咕咚几声落入海中。

少女急了,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指了指海面。

「你让我去捡回来?」羌爻抱臂,好笑地观察着她。

她点了点头,又蹭了蹭他的手。

羌爻低下头,凑近了些,恶作剧般:「不——去,要捡自己捡。」

小鲛人皱着眉,有些纠结。她迟疑片刻,用那双净白的脚丫子踩了踩水,作势要往那海里淌去。

羌爻勾住了她的衣领,轻易便将她提了起来。他平静对上她迷惘的眼,悠悠说道:「若有人知道你是鲛人,又能流出这样的眼泪,便要将你抓了去,像那日的鞭打或是……」

「抠出你的眼睛,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

果然,如此一说,少女目露怯意,轻颤着睫毛,连连摇头,仿佛在说不捡了不捡了。

可他还要吓她,又讲起一件往事,说那南国有一位鲛人被捕,被生生割破了声带,终日囚禁在牢笼中,被辣椒灼烧眼睛,流出眼泪,取悦着达官显贵。长此以往,直到这鲛人再也哭不出来。可贵人们见他貌美,又将他当作禁娈,欺他辱他,最后折磨至死……

他还欲往下说去,小鲛人却伸出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唇上是她掌心微凉的温度,鼻间有她身上清浅的体香,羌爻眸中水光一漾,弯了眉眼。

他放下她,满不在意道:「去捡吧,我在这里等你。」

谁料少女一把抱住他的腰,脸颊轻轻贴着他胸膛,讨好地磨蹭着。

她想说,她很乖,不要把她关起来,也不要把她的眼睛做成项链。

他低下头看她,眼里藏着少年的狡黠,趁机叮嘱道:「不准再哭了,嗯?」

小鲛人点了点头,梨涡浅浅。

「也不能随意搭理别人,要有防人之心。」

她又点头,踮起脚在他脸侧亲了亲,示意只跟他一个人好。

羌爻低笑一声,好心情地将她揉到怀里,嗅到了她身上的清甜。他只当这种欢愉来源于她听话乖巧。

村口的那条小黄狗见谁都摇尾巴,随意便能同人跑了去,他最是不喜。属于他的东西,便要刻上他的名字,谁都不能沾染。

所以现在,他要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浪潮拍岸,潮声不绝,海风拂起少年鬓发,他捧起小鲛人的脸,认真问道:「你喜欢狗蛋还是旺财?」

旺财果然还是太土了,不如狗蛋又顺口又好记。是以他个人更偏向狗蛋,希望这个小鲛人的审美同他一般。

但显然,少女很不满意,瘪了瘪嘴巴,既不喜欢狗蛋,也不喜欢旺财,因为她自己有名字,叫月姬。可是该怎么告诉他?

她迟疑着,摇了摇头,费力呜咽两声,示意自己的名字是两个字。

羌爻不解,好奇凝着她。他眼中倒映着星辉,清光熠熠,像水中的月亮!

月姬摸了摸他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期待地仰起脸。

「你喜欢我的眼睛?」羌爻漂亮的眼睛弯了一下,眼尾那抹红更加明艳地绽放着。

月姬却又呜了两声,囫囵地哼着自己的名字,绕是羌爻再直,也听出她单调重复的发音是在强调什么。

他抱着她坐下来,指了指湿润的沙滩:「你写下来,你的名字。」

她迷茫地盯着海边的浪潮,陷入沉思,没人教过她写字,她不会写。

「不会?」羌爻新奇看向她,就像看一个小傻子,「真笨,画下来。」

少年心想,如今还有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月姬有些难过地用小手在沙滩上画出一弯月亮。

他看一眼,道:「月亮?」

月姬摇了摇头,不知道「姬」应当如何画,还是说,读音类似的字都长得差不多?如此想着,又缓缓画出一只小鸡来。

「月鸡?」

羌爻蹙眉,并没有觉得这名字比狗蛋好多少,他依旧想选狗蛋。

可是他歪头,便瞧见了她惊喜的小脸,和那有些甜的笑。最终,他鬼使神差地,妥协在了「月鸡」这个名字之下。

「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羌爻挑了挑眉,对于第一次做夫子的体验有些期待,这便跟村民总教小狗握手一般,颇容易让人生出些成就感来。

他也想教她写字。不仅要学会写自己的,也要学会写他的。

月姬乖顺地点了点头,依偎在他身侧。

他拾起沙滩上被浪卷来的木枝,握在手中。少年指骨有力,片刻便在沙滩上刻下两行字来。

他指着第一排的「月鸡」说:「这是你的名字,月鸡。」

又指向第二排的「羊爻」说:「这是我的,羌爻。」

月姬眼里泛着清光,亮晶晶地望着他。羌爻在她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缓缓靠近,生涩地学着她亲昵动作,在她眼上亲了亲,笑道:「月鸡,你真有趣。」

4.

集市上,勾吴刚与一商人谈妥生意,这西域人最是喜爱瓷器,随意一单就要去了全部。

勾吴笑着打量这商人,他生着一双深邃的蓝眼睛,鼻子微钩,瞧着刻薄又精明。

既然他来自西域的话,那不妨试他一试……

勾吴打着主意,眼中精光一闪。他假意弯腰,帮忙搬货,手却在接触到木箱的瞬间,松了松,一颗珠子像无意从他袖子滑落般,在地上跳动了几下,咕噜噜滚到了那商人脚边。

商人应声拾起,勾吴瞥见,连忙将货放在地上,拍了拍手走近,赔笑着说:「呀,不好意思,我东西掉了。」

他伸手要去接,却见那商人面露精光,反手将珠子捏在手中,语气强硬:「兄弟,这东西卖给我。」

这气势哪里像是要买东西的,反而有股强买强卖的味道。

勾吴了然地垂了眉,一颗心跟着沉了下去。

他妈的,羌爻果然在撒谎!

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让羌爻这种人也选择隐瞒。直觉告诉他,这珠子绝不简单!

勾吴心里转得飞快,商人却等得不耐烦了,又补充道:「价格好说,一百两如何?」

一百两!竟如此之多!

他心下雀跃,却假意面露难色:「这…… 不是我不做你的生意,只是它确实不能卖。」

商人在这道上行了多年,哪里看不出来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只是这鲛人泪确实难得,说它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他不仅要买它,还要从这汉子嘴里套出它的来处。

他难得耐心起来,同勾吴搓磨:「为何不能卖?何事是钱谈不拢的?」

勾吴眸子转了转,又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来:「不瞒你说,这东西是我准备用来求娶爱人的信物。」

「哦?你用何物不好,非要用它?」他阖下眼,心里猜测,这人恐怕不知这是何物,更不懂它的价值,那他便更好得手了。

勾吴听罢也明白了几分,话头一转:「你也知道它珍贵难得,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定情之物。」

商人静静睨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瞧出些别的,却见他很是深情笃定。

半晌后,他真诚一笑:「小兄弟,我还是建议你换别的送,这鲛人泪可不是吉利之物。这样吧,我给你再加一百两,你看如何?」

勾吴压住震惊,心中冷笑连连,原来这是鲛人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东西!

两百两?真当他是傻的?

只是……

他看向商人紧紧捏住不肯归还的手,又见到那双蓝眸里隐隐的威压,松口道:「我也知道它寓意不好,但它这般好看,我那爱人定然喜欢。」

「两百两,可足够你买些漂亮珠宝送你那爱人了。」商人不耐,已然有些威逼利诱的成分,不想再听他啰嗦。

勾吴见状,皱了皱眉,踌躇着:「这……」

他看了对面那人一眼,藏住眼底的算计:「若你真想买,两百两恐怕不够。」

平四卖完茶叶回来,便看见勾吴同其他几人围作一团,气氛很是不对。

「怎么了?」他走近了些,朗声问道。

勾吴闻声看来,眼如蛇般又阴又毒:「平四,你还记得当初是谁带你入这活路的吧?」

平四点了点头,起初威胁羌爻的人便是勾吴,若不是他,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要你跟我一同去杀了羌爻,你应是不应。」

平四掂着钱袋的手登时顿住,脸上神色也收敛了不少:「为什么,理由。」

却见勾吴从怀里掏出一颗珠子,又拿出一大袋银子,低声斥道:「你他妈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鲛人泪!你又知道它值多少钱吗?一颗五百两!」

他红了眼,像毒蛇吐着信子般:「那羌爻骗我们只是普通琉璃,呵!难怪他这次什么也不要,只要那女子,恐怕她就是条鲛。」

「我们去杀了他,再把那鲛人囚起来,以后便有卖不完的珠子了……」

勾吴已然有些疯魔,阴恻笑着,仿佛已经看到醉淫饱卧的未来,周边围坐的几个青年也变了脸色,跃跃欲试。

唯有平四在众人的笑声中,越发沉闷,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他深知勾吴等人终究与羌爻不是一路,可预想中的翻脸却来得太快了些。许是利益当前,人大抵会被欲望驱使着走,可他们想杀了羌爻,他们…… 怎么敢?

「平四,你到底应不应?」众人嗜血地望着他,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捏紧了拳,随后又松开:「我打不过他,不去,以后也退出,这是我最后一单。」

言罢,他决绝扭过头,那半张脸落在幽深的夜里,晦涩不清。

勾吴从几人中走出来,伫立在他身前,他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极有深意地打量着他,缓缓扯出个笑来:「好,你记住,这是你最后一单。」

夜静天垂,星光游空。

月姬歪歪斜斜默着字,字迹如地上的爬虫,末了还要偷偷瞄着羌爻的字,才能完整写出。

潮汐渐涨,海浪轻拍着,偶尔漫过月姬赤着的脚。她的手还在沙上不成章法地画着,脑袋却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歪在了羌爻身上。

羌爻抓起她垂落的手,小小一只,白嫩的手指上全是细沙,他有些嫌弃地吹了吹。

吹不掉,又只有更嫌弃地揉搓起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一点点将那沙搓掉。

少年的手指节分明,指骨修长,同她那双小手全然不同,如此一对比,他突然觉得月鸡太过弱小,真如那雏鸡一样。

这该如何养?

羌爻蹙眉,他无甚经验,决心改日捉个兽医问问。但现下,他要先抱她去睡觉。

他扣住月姬的肩膀,将她揽进怀中,打横抱起,脚尖借力,向上一纵,轻松跳到船板上。

船舱内有些许湿气笼起,连带着被褥也开始变潮,月姬滚进被子里,陷在咸湿的气息中,如同潜回了海里一般。

她梦到了无妄海澄澈的海水,梦见了族人在月下渡灵,梦见迁徙的鲸群枕在错落星河里吟唱,月姬含起笑。

少年静静凝去,眸中有波光转动,他随心而动,抬起手,不轻不重放在了她头上。

适时,心中一道疑惑升起——他对她这番亲近,正常么?

这些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行径,这短短一天所发生之事,仔细想来,真是好生奇妙。

许是瞧不见鲛人,他才能冷静思考,羌爻收回手,缓步踱出船舱。

潮越涨越高,身后的太仓却不见消停,嘈杂人声偶一阵随风飘到海边,暖黄迷离的灯火被细密的沙吞噬,一路至此只剩下深沉的夜。

星移三尺,北斗蛰伏在下,羌爻坐在船头,悠闲地擦着小刀,如安静潜伏的狼。

此一阵,他没想通有关小鲛人的事,却在斗转星移中,想起了勾吴等人,从戌时到子夜,这一趟是否去得太久了些。

此时,一阵虚浮无力的脚步由远及近,羌爻耳廓微动,勾唇一笑——

来了!

那脚步逐渐走近,踢踢踏踏带起岸边的沙。羌爻锐起眸光,手上转出一片漂亮刀光,那刀身划过,反射出一双浑浊带欲的眼来。

少年见此,不屑地嗤笑一声,运转内力,正欲射出手中的小刀,男人及时呼道:「羌爻!是我!」

他捂着胸口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微弱星光打在脸上,勾勒出男人苍白的脸,他唇边还沾着未干的血迹。羌爻眼神凌厉,打量着他,眼中的防备未消减分毫。

「羌爻,我们遇上麻烦了,平四、平四被人抓去了……」勾吴低低咳着,吐出几口浊气。

羌爻眼神探究,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声音清冽无谓道:「哦。」

勾吴低下头,暗自红了眼:「现下只有你了,只有你能……」

羌爻却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还有你?」

勾吴捂住嘴,咳出一手的血来,他状似无意地往身上擦了擦,更显得狼狈不堪:「你也瞧见了,我这副模样,也是好不容易逃回来的。」

「哦。」又是清亮没有情绪起伏的一声少年音。

勾吴听得捏紧了拳头,慢慢凝起杀气。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躁动,听见少年天真无邪地问了一句:「你想我去救他?」

勾吴眼睛亮了亮,抬起头来,笑得感激又讨好:「他在城东被人带走的,我猜应是不小心惹上官道上的人,若现在去追应该还追得上。」

少年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小靴覆住他笔直的腿,显得利落又清爽。现下没有杀气的他,倒真像哪家外出游历、行侠仗义的俊俏儿郎。

「带路。」

他一个翻身,衣袂飘动,稳稳落在勾吴身侧,抱胸斜睨着他。

「我…… 我动不了了,方才同那群人打了一架。你往前走,就能看到李二他们,他们知道人在哪儿。」

勾吴说着,又咳出一片血来,身子在咳嗽中剧烈震动着,他气竭般喘着重气,身子一软,单膝跪到了地上。

羌爻见状,轻叱一声,他脚上轻点,调息内力,身型快如幻影,几个大跃间就不见了踪影。

少年走远,原本跪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眸中嗜血,得逞一笑。他翻身而起,动作狠厉又干净,丝毫不像先前说的那般受了重伤。

船舱内寂静无声,勾吴推开舱门,泛白的星光从小窗内打进,洒落在床头熟睡着的少女身上。

勾吴从腰间掏出一个青色小瓶,捏在手中。那里面装着毒药。他盘算着,先毒哑这条鲛人,再将她绑起来带回村子囚禁,这下还用出什么海,劫什么货?

还有,那个永远压着他的羌爻,终于可以去死了……

他势在必得,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床上少女似有感应般,不安地翻过身。那一瞬,勾吴瞧清了她的脸,原本阴恻的笑容在脸上龟裂开,他的目光黏在少女身上,露出几分惊艳。

一个旖旎的想法瞬间涌上心头:或许,他还可以把她当作孪奴养,羌爻喜欢的东西,他定要好好搓磨!

勾吴心下激动,捏起瓶子,扯出堵紧的红帽。他大步向前,捏起月姬的下巴,正欲将药往她嘴里倒,一个凉凉的声音却适时响起,擦过他的耳朵,如鬼魅一般——

「哦,原来你打着她的主意呀。」

勾吴吓得瞳孔骤缩,他身子一颤,药瓶从手中滑落,眼看就要砸在月姬脸上。半空中,有双手及时伸了过来,将药瓶稳稳接住。

羌爻捏着瓶身,玩味转动着,那柄沾满血的刀正架在勾吴颈上,紧紧贴着他咽喉,只稍再往前一寸,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勾吴惊诧,他竟去而复返?还是早就识破了他,故意作戏玩弄于他?

勾吴恨得双目暴起,咬牙切齿道:「羌爻,你妈的玩儿我?」

「我玩儿你了?」少年有些不解,眸中漪动着清光。他有什么好玩儿的?还不如月姬有趣。

「你根本没走,躲在此处就是想等我放松戒备时杀我。」勾吴不信他能在短时间内去而复返,故而语气肯定。

可这么说来,就有些冤枉羌爻。他确实去了,也确实见到了李二那些人,只不过他们刀上功夫实在差劲,在他手上还过不了一招。

少年嗤笑一声,不屑道:「杀你还需要等时机?你当自己是猪,还得挑腊月来杀?」

「你妈的!羌爻,老子杀了你!」

勾吴震怒,后弯下身来,躲开他的刀。他反手一个鹰勾抓来,动作极快,十足十的杀招。

就在此时,床上的少女被这动静惊到,悠悠转醒,眼里还有一派雾气,显然还处于迷蒙之中。

她揉了揉眼,只看到不远处的羌爻翻转手腕,长腰窄劲,举刀而去,勾吴的手险险从他脸颊边擦过,他的刀却不偏不倚刺破了男人胸腔。羌爻抬脚一踢,将人一刀钉在了地板上。

勾吴不敢置信,瞪圆了眼睛,直到死也未曾想清他今夜为何会交代在此。

月姬傻傻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

羌爻转过头来,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平静陈述道:「月鸡,他要杀你,我帮你将他杀了。」

血腥气冲人扑鼻,月姬陡然清醒过来,她抬眼便看到地上死不瞑目的勾吴,害怕地揪住少年的衣袖,往他身上靠去。

羌爻低头问:「怎么了?」

月姬说不出话,额间冷汗涔涔,心口起伏不定,她张开嘴,急促地喘着气。

她想起无妄海漫天的火光、被血染红的海水和族人绝望的哀鸣……

如今…… 如今这熟悉的血气让她如坠梦魇。

羌爻见此,无措地弯下腰,将她抱进怀里。他方才分明及时阻止了勾吴,没给她喂下毒药。

可现下,她又怎么了?

少年头一次不知所措,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平复呼吸。可没有用,他捧起她的脸,准备去掐她的人中。

却见她又钻进他怀中,紧紧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发出两声短促的嘤咛。

他猜,她是在叫他的名字。

羌爻若有所思,一手揽住月姬的后背,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呈现一个保护的姿势,将她完全护在怀中。

他长睫微敛,轻声道:「别怕,他死了。」

5.

街巷深处,一堵破败石墙之后,平四浑身负伤,躺在地上。有狗从巷尾奔来,冲他狂吠,他皱紧眉头,悠悠转醒。

这…… 这是哪儿?

手腕间有肿胀痛感传来,他扭头看去,却见自己双手双脚被粗绳捆住,丝毫动弹不得。

一时间,昏迷前的记忆悉数涌进脑中,平四咬紧牙低吼:「勾…… 吴!」

他被算计了,竟没料到勾吴会想要杀他。现下这般情形,真不知该庆幸勾吴没对他赶尽杀绝,还是该恨他没给他个痛快。

野狗在一旁龇牙咧嘴,围着他不住打转,萦绕的血气不停刺激着它,让它越发狂躁。

平四绝望地闭上眼,胸腔里的心跳声渐大,他感受到野狗喷出的灼热气体,闻到它嘴里腥臭的味道。

他要死了……

这种濒死的绝望令他头脑比往常转得更快,他忽然忆起了往日的一桩旧事——

那洒落金光的黄昏,长着锯齿的白鲨,瘦小的他浮在海水之中,毫无还手之力。

白鲨张着嘴,向他极速游来,千钧一发之际,有少年持刀落下!

少年一手拽住他的后颈,将他甩上船去,一手握在刀柄之上,与白鲨相搏。刀被深深插进鱼背中,白鲨疯狂摆动,随着游动和挣扎流出更多血。它挣脱不掉,发着狂往水中扎去,将少年一并拖进了海里。

彼时,劫后余生的平四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趴在船头,试图从一汪猩红血水中看到海下的情况。

粼粼波光闪硕,小船在涌动的浪中起起伏伏,这海下哪还有什么白鲨,哪还有什么少年。平四想他或许是被白鲨吃掉了,或许是被淹死了,总归是活不下来了。他害死了别人的一条命。

他忍不住心中的绝望,悲戚地哭了出来。适时,海面上却哗啦一响,少年利落地从水里扎出,转动着头,撒落一头水花,他顺着哭声看来——

四目相对,一个呆愣不敢置信,一个嫌弃略不耐烦,平四吸着鼻涕,茫茫然间,听见少年干净清脆的声音:「你哭得好难听,我耳朵疼。」

这便是平四第二次见羌爻的场景。他原以为凶厉的少年却救了他的命。

平四反应过来,向羌爻道谢。羌爻只是翻上船来,随地一坐,揉了揉额前的碎发,不解地睨着他:「谢什么?」

他声音有些冷,像淬着冰:「它吃了我的鱼,我在这里等它三天了。」

那语气、那神情就好像在说,你碍手碍脚,挡住我杀鱼了。

彼时,他依旧对羌爻心存感谢,用袖子草草抹去了脸上的泪,目光坚定,对少年承诺道:「你救了我,我一定报答你!我说话算话!」

我一定报答你,我说话算话……

可他若是死了,自己该怎么报答!

平四猛地睁开眼!

野狗已凑近他脸边,在他耳旁低吼,粘腻的口水挂在齿上,从嘴边滴落。他举起被绑住的双手,冲野狗挑衅一笑:「狗兄,急什么,帮我个忙。」

如洗星光泄满船舱,冰莹无翳。

月姬在羌爻怀中,逐渐平复了呼吸。

她贴在他衣襟上,嗅到了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香,那是海中不曾有的味道,月姬无法形容,却很是喜欢。她怯怯试探着,将脸埋在少年胸前,又轻轻嗅了两下。

「你在做什么?」

羌爻好奇地低下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乖巧温顺的脑袋。

小鲛人被吓得一激灵,登时红了脸,她抓紧少年腰侧衣衫,缩进他怀中,如同一只鹌鹑。

羌爻弯了眉眼,眸光清澈又明亮。他含着笑,了然道:「你做了坏事,怕被我知道。」

这…… 这算坏事么?

她记起他口里那只下场凄凉的鲛人,探出脑袋,着急为自己辩解。

没有的,她从不会那般,他误会她了……

月姬有口难言,唯有轻颤着睫毛,恳求地望着他。少女娥眉清淡,眼角有泪光若隐若现,澌澌如雪的光笼在她身上,若松出空谷。

羌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 她做何要这般盯着他?

月姬又拉了拉他的手,凑上脑袋,小心地在他下巴处落下一吻。

一刹间,怪异的酥麻感从被吻处流窜,羌爻的心跳变得杂乱而无章法。他兀自体会着,茫然不知所措。她亲他,所以他才这般的么?可是之前…… 之前就没有如此……

羌爻皱起眉,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别过头去:「…… 别看我。」

她这般看着他,才让他如此奇怪。她许是对他用了什么术法。羌爻若有所思,敛起神色。他想起那年在月夜下吟唱的鲛,她静坐礁石之上,隔着碧海遥遥望来那一眼——

邪气、挑衅又妖媚。

月鸡,难道也会这蛊人之术?

羌爻的手放了下来,慢慢弯下腰,盯着她的脸。他注视着她,睥睨又凛然,月姬感受到少年身上的变化,不安地往后缩,却被他扯住手腕。

他眼皮撩了一下,沉声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月姬摇头,她侥幸地想,自己只是嗅了他一下而已,就像海里的鱼会友好蹭尾一样,这是她同他亲近的一种方式,并不算做坏事。

月姬唇边扯出浅浅笑弧,冲他一笑。她以为这般,少年就不会再生气了。

谁料他忽而倾身凑近,捏住了她的脸,眸光微漾:「骗子。」

她做出这副无辜可欺的模样,全然让他放下防备。羌爻睨着她,第一次在杀与不杀之间纠结。摸不清底细的鲛人,原本就不该带在身边……

思索间,一双手伸了过来,环住了他的脖子。少女倾身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脖颈之间,轻轻一嗅。

海浪声、风声如潮水般退远,四下似被割裂般,静谧一片。羌爻愣在原地,只感受得到脖子上清浅而规律的呼吸,细细密密洒在他颈间。

他的手顺着少女的背抚上去,停在她命门处。只要再稍稍用力,便能轻而易举杀了她!

可他…… 应该如此吗?

她不曾杀过人,不曾对他展现恶意,亦不曾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只因令他心跳乱了片刻,他便要杀了她吗?

月姬蹭了蹭他的脸,再一次尝试证明自己不是一条会做坏事的鲛人。她乖巧听话,族人都很喜欢她,就连海里的鱼也对她很是亲近。

羌爻眸中波澜平息,终是放下了手,将月姬推出怀中:「你——」

「咚!」

船板上传来重物倒落的声音,羌爻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他利落地拔出刀,眉眼间皆是不耐和倦意。

还有人敢往上凑?那他便去送他们一程。

他方一转身,衣角便被拉住,少年回头,却见月姬正怯怯地望着他,拉住衣角的手还有些发抖。

不知怎的,他突然冒出来这一句:「你看天上的星星。」

月姬顺着他的话往天上望去,听见少年笑着说:「西边有颗会闪的,你捂住耳朵,等它闪十下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黑夜中,平四低头走着,他捂住身上的伤口,尽力放轻脚步。海岸边的潮声裹挟着胸腔中越来越沉的心跳声涌进耳边,使他的头脑越发不清醒。

可他要快些回去,若是晚一步兴许就会让勾吴得逞。羌爻的身手他并不担心,他见过少年一刀封喉的身法。可那个贱种勾吴贯是喜欢耍阴谋诡计……

平四此番想起他便忍不住心中的恨意,他绷住神经,加快脚步。渔船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发紊乱。

快了!快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力攀上船板。失血过多的疲惫让他目眩耳鸣,「咚」地一声,平四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摔在了船板上。

他听见风吹过船帆的簌簌声,听见自己无力的喘息声,听见刀刃刺来的嗡鸣声……

他要死了?

不!不!就算是死也要看清杀他的人是谁!

平四挣扎地掀开眼皮,瞪着眼。下一刻,他目光一滞:「羌…… 羌爻?」

一阵刀风袭来,预想中封喉的一刀却并未落下。平四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尖,后怕地冒出一身汗来。

「你也来杀我?」少年举着刀,唇边分明绽着笑意,眼中却一片杀机。

平四咳嗽几声,声音有些哑:「今天勾吴想拉我入伙,我…… 我没答应。」

羌爻盯着他,似乎在思索他这番话的真实性。西边的星闪了闪,他没再犹豫,举刀刺去——

顷刻间,小刀贴着平四耳侧,深深地扎进船板里。

「你不杀我,我也不杀你。」

羌爻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拎起,全然不知「温柔」二字。平四心脏才回到原位,又突然被少年扶起,他木讷地借着力道往船舱走去,脑中一空问了句:「勾吴呢?」

羌爻勾唇,挑眉示意:「在你脚下。」

他方才出来时顺脚将勾吴也踢了出来,此刻勾吴正瞪着双眼躺在甬道中间,脸上蒙着一层银灰,看着甚是吓人。

平四低头,正对上勾吴不甘愤怒的眼睛,他仿佛又看到了巷子里要将他啃死的疯狗,怒气翻涌而上,啐了一声:「活该!」

话音刚落,手臂支撑的力道却突然一松,平四摇摇晃晃跌在了勾吴身上,大眼瞪小眼。

他一阵恶寒,连忙撑起身子,抬头却见羌爻大步走进房中,潇洒地带上了房门。

西方的星又闪了一下。

月姬乖巧地捂着耳朵,在心中数到了十。

她放下手,期待地转过头,见少年正抱臂倚在门边冲她眨眼:「正好十下。」

6.

天光微亮,海上起了薄雾。朦胧的晨光自东边升起,呈现一片暖色。

平四受了伤,只能在床上将养。他躺了半日,总算攒着力气从床上爬起,却见外头立着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头天捡回的少女穿着羌爻的衣服,显得愈发娇小。袖口因过长被挽起,露出一截小臂,盈盈如玉。

羌爻垂首,从怀中掏出一枚暗器,递到了她手上。

「下次遇上要杀你的人,你就甩到他身上。」

月姬握着一枚月牙状的暗器,眼睛明亮地望着羌爻。平四几乎不用猜,便能懂她的意思,无非是无比崇拜,想以身相许。这样的眼神,平四没少从别的女子身上看到。

同羌爻出海这些年,虽说行的是打劫的活儿,但也没再做过别的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们有时劫的是走私犯,有时劫的是新罗货船,有时劫的是同行。

新罗贫穷,平素最爱做的便是四处打秋风。偶尔这里偷些茶、瓷、铁器,偶尔那里抢些无辜貌美的女子。

每每他们遇上,虽说是无心,却也实打实地将那些女子救下了。许是羌爻长得足够扎眼,老是招来桃花。

姑娘们含羞带怯,反复就那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这话文绉绉的,听着格外拗口。

羌爻眼神凌厉,也贯是拒绝:「不要。」

后来羌爻再长大一些,周身气质更加冷峻,性格也更杀伐果决。胆子小的女子便不再靠近,就这般,硬生生地折断了许多桃花。

平四在想,他从前拒绝,是不是因为那些女子还不够亮眼,至少没有眼前这个招人怜爱。

此时,月姬已将暗器收好,正无比自然地用手去抱少年的腰。

少年下意识地想伸手推开,却不知为何顿住,黑眸闪烁,若有所思。

平四觉得此景莫名……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啊!对!活色生香!

可……

他突然又踌躇起来,脑中闪出勾吴的那句话:「他只要那女子,恐怕她就是条鲛!」

羌爻早便发现了平四的存在,他将月姬往怀里搂了搂,神色逐渐沉了下来。

他实在看不懂他时而叹息、时而疑惑的复杂表情,却能看清楚他有意无意落在月姬身上的目光。

少年探究的眼神过于凌厉,平四如芒在刺,他心中咯噔一下,四目相对之时蹦出一句:「吃…… 吃了吗?」

话出口的一瞬,平四又觉得太过生硬,连忙解释:「我太饿了,起来找吃的。」

换做常人,听一个伤患说出这种话,定是要体贴客气一番。羌爻却只是挑了挑眉,不甚在意地「哦」了声,抱着怀中小鲛人跳下船去。

背影清朗决绝,好一个无情少年。

平四哽住,这是要去哪里?

太仓烟火气重,但到底是不夜城,夜里足够热闹,也就意味着白日里的人无甚精神。

春日的光和煦温暖,照得人昏昏欲睡。街道两旁的商摊上,小贩们无精打采。偶有几个精神的,凑在一起,聊着从外来商队口中听来的怪谈轶闻。

声音断断续续入耳,不甚清晰:

「我以为有什么稀奇的,你这海怪的故事翻来覆去说了好多次了。」

只闻一人讽道:「你见识多,怎么比得上你!」

开头那个男声讪笑一声:「害,这不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过……」他突然话音一转,语气刻意放轻了些,「我还真听到一件新鲜事儿。」

另一人冷哼了一声,却没能阻止男人的分享欲。

他继续说:「从东边来的一只商船,可真遇上些邪门儿事。他们说这次过来,路过那片传说有神仙的仙海时,天上红云滚滚,似乎有火烧满了整片天空哩!」

羌爻抱着月姬,缓缓从他们身边经过,怀中的少女身子忽然颤了一下。他停下了步伐,低头看去。

身旁的两名男子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年,身长腿长,模样甚好。不过,再好看又如何,又不是女子,没甚看头。男人们飞快收回目光,继续聊着方才的话题。

「这不就是火烧云?做什么大惊小怪。」

那人故作神秘:「奇怪的事情在后面呢…… 他们听见这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哭,那海水本来湛蓝一片,却不知怎得,顷刻似血水般浓稠。这商船上的人正欲细看,船身却突然一震,似乎被什么巨物驮起。只眨眼一瞬,天不红了,海不稠了,商船继续行着,竟只行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太仓岸边。」

「草了!还真是邪门!」

「可不是么,无妄海离太仓可得有十天的航程呢。」

「这他妈是闯上鬼了,还是遇上神仙了?」

「谁知道呢?」

男人听完,抱着胸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的少年还没走开,再仔细一看,原来他怀中还有个娇滴滴的姑娘,此刻脸色却白得跟那女鬼一样。

男人心中直呼秽气,忙说:「诶,你们买不买东西,不买走开,挡住我做生意了!」

话音刚落,却见少年侧眸看来,目光似刀,寒得出奇。

他哆嗦了一下,声量渐弱:「就提醒一句,凶什…………」

而后,男人果断地闭上了嘴。

羌爻本是想带月姬来买鞋履的。

他瞧见她光脚踩在地上,脚背上还被沙石划出些红痕,下意识便想将人抱起来。这个想法只是瞬间闪过,却让羌爻蹙起了眉。

他停住手,不清楚自己作何要这般对她。月鸡分明只是他一时兴起,觉得有趣,顺手捡回来的一条小鲛。

少年不想一辈子揣个鲛人在怀里,所以他得带她去买双鞋穿。

行至中途,月姬状态却不好起来。初时,羌爻还觉得是她怕人。兴许是那日在船上被那走私犯虐打,产生了阴影,对人多的地方抵触抗拒。

后来,他忽然又觉得,她这般模样和昨晚见血时的状态何其相似,又或许是那两人说的话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羌爻抱着月姬走至无人的檐下,他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动作虽然生疏,但到底还算轻柔。

「别怕,你被我捡到了。」

少年垂眸,又费力想了句安慰的话:「不会让你…… 被打被杀。」

总归他身手还不错,护一个人也不算太大的事。

月姬听见他僵硬的安慰,逐渐平顺了呼吸,她握住羌爻的手捏了捏,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谢谢。」

他待她好,她知道,羌爻是第一个救下她后却不要鲛珠的人。少年心善,她会好好报答他。

只是……

怎么报答呢?

她烦恼起自己不会说话的毛病,若是能早点开口说话,就能早点问他想要什么了。

月姬兀自纠结着,却不知羌爻盯着她看了许久,若有所思。

他道:「你胆子这么小,从前是怎么过的?」

难道每次都得有人在身边陪着?这也太过麻烦了。

月姬垂下头,知道自己不能总是让人担心,她必须克服心中的恐惧,不能…… 不能总麻烦他来安慰自己。

「我没有觉得你麻烦。」

羌爻几乎脱口而出,语毕,他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漂亮的眸子里全是不解。

他像被下了蛊一样,一点也见不得她那副自责可怜的模样。

少年别扭地转过脸,反正,他是一刻都不想抱她了。

日头西斜,逐渐起了风,微凉的海风将瞌睡也吹走了几分。

似有意要打造个奢靡不夜城,坐实太仓的繁荣,商贩们已提前挂起了灯笼。灯笼虽未燃芯,但灯下坠着各色的流苏穗子,飘荡在风中,瞧着倒是热闹。

羌爻脚踏进成衣店时,掌柜刚将门口的两盏纱灯挂上。

他瞥了二人一眼,态度并不热络。

太仓多的是富商,这般打扮的两个小少年,瞧上去便不像有钱的模样。况且怀中的那个竟然还穿着别人的衣服,连双足衣都没有。

妹妹捡哥哥的衣服穿,这得是多穷的人家?

思及此,掌柜招来小伙计,靠近耳语:「盯住他们,不闹事的话,随便打发了。」

小伙计朝羌爻的方向看了一眼,了然地点点头。

他见多了买不起非要来逛,最后偷鸡摸狗的人。

只是……

他忍不住再打量了一眼。

这般模样的兄妹竟然出自贫苦人家,真是可惜了。这世道,穷人若是生了个好模样,指不定怎么被那些权贵巨贾蹉跎。

他端起有些刻意的笑脸走了过去:「二位想看些什么?」

羌爻耳力极好,早已听到二人先前的话。他状似无意地四处打量,再状似无意地踩上小伙计的脚,冲他笑了笑,语气是少年特有的狡黠。

「看上了就让我抢吗?」

小伙计被踩得龇牙咧嘴,正纳闷一个看着不重的少年,脚下为何如此有力。乍听到这句话时,他还反应不过来,顺口接了句:「什么?抢?」

抢…… 抢!他突然瞪大双眼看向眼前少年。

这人要抢劫!!

小伙计顾不上脚上的疼痛,大声喊道:「来人来人!掌柜的,他要抢劫!」

羌爻松开他的脚,挑眉道:「好像不小心踩到你了。」

复又低头看向怀中的月姬,语气玩味,似乎在同她分享什么趣事般。

「他胆子比你还小,我随便一说就信。」

月姬愣了愣,她头一次见羌爻捉弄别人,那模样就如同她第一次见他时,少年分明举着刀还笑得好看,他沐在星光下说着最理所当然的话:「不好意思,打劫。」

月姬弯了眉眼,唇边笑出个浅浅的涡来。可她瞥见小伙计面色难看,像是能立马哭出来,又小心地收起了笑容,拉了拉羌爻的手。

还是别欺负他了。

她从前捉弄海里的那些鱼,捉弄时有多快乐,事后被欺负回来时就有多惨。

前年,她见着一只鱼,巴掌大小,在沙里扑腾得欢快,一时没忍住用尾巴卷了一堆沙过去。沙瞬间将它埋住,小鱼费劲儿地从沙里蹿出来,一脸委屈。

她无措地呆着,正欲道歉,小鱼哭着跑了。

两天后,它领着自己脸上带疤的鲨爹来了。都说脸上带疤,坚韧不拔。大鲨气势汹汹,追了她好几里海路,差点咬上她尾巴。

月姬看了看小伙计,又转头冲羌爻做了个哭脸。

他真的要哭了。

小伙计倒不是真的要哭,只是意识到自己被耍又不敢发作,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比哭都还要难看。

掌柜的还被他这一嗓子吼了下来,这少年要真不做点什么,他一会儿还得被掌柜臭骂。

胡须男见羌爻站着,并无异样,他瞪了伙计一样。但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转头便变了脸。

尽管他想说:「没钱的穷小子,也只能在这种地方耍些小聪明。」

面上却堆起了得体的笑容,道:「贵客,他没见过世面,做事咋呼。你四处看看,看可有想买的。」

羌爻「哦」了一声:「不看,丑到我眼睛了。」

说完,少年利落转身,当着他的面进了隔壁店铺。被他抱在怀中的少女,脸趴在他肩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胡子瞧。

掌柜:「……」

这是什么奇葩兄妹!

看不上他的铺子进来干嘛?

呸!他还看不上他们呢!一副穷酸样,也就隔壁那个老妇人的破布适合他们了。

7.

隔壁,青娘正坐在长桌后敲着算盘,她脸上皱纹深深,身子因长期伏案看账本有些佝偻,头上扎着一块暗色布巾,布巾下隐约可见灰白的头发。

青娘原本并不经商,她本是太仓一家教书先生的女儿。太仓重商,授业的先生没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更少,是以青娘父亲的威望极高,太仓有头有脸的商贾见上她爹,都需弯腰行礼。

她爹原本是想将她嫁与同门的儿子,却不承想青娘爱上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

这后面的故事便如大多数话本子里所写的般,闺秀要嫁给穷小子,过程必会遭遇些挫折。青娘跟着李海,饿过肚子吃过草根,最难的时候,她与他坐在四处漏风的屋中,大眼瞪小眼。

青娘笑了,李海便跟着笑了。

后来他学着养蚕,她学着织布,夫妻二人的生活有了起色。有一日,他捂住她的眼睛,说有惊喜要给她。

青娘笑着,放任他幼稚的举动。

他停住脚步,放下手:「可以看了。」

青娘睁开眼,愣在了原地。她想过他的惊喜会是一根发簪、一本书,或是一顿上好的饭菜,却没想到他的夫君送了她一间铺子。

他说:「青娘,我没有文化,那些之乎者也我实在学不懂。不过我会敲算盘,我跑过堂、做过小二、做过搬工,跟着那些掌柜学了些做生意的经验。我…… 想和你一起做这件事,我想给你好生活。」

青娘哭着点了点头,李海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一口亲在她脸侧。

「青娘,你等着吧,以后别人见着你都要恭敬地喊一声李夫人。」

她破涕而笑:「那我期待一下,李老爷。」

后来,他们一起开了这间成衣店,他承诺的好生活也真的来了。

可是……

青娘揉了揉眼角,眼眶有些红。账本上的钱没剩多少了,这铺子眼看就要开不下去了。

青娘疲倦地推开算盘,却瞧见隔壁拐出来一个少年,径直朝她店中走来。

这可真是怪了,从来都是别人转身去隔壁店的,还极少有人从隔壁来她这儿的。

她起身相迎,打量了一番,心下已有定数。

「小公子可是给妹妹置办行头?」

羌爻皱眉,这话文绉绉的,听得他难受。行头,什么行头?还有妹妹,哪儿来的妹妹?

「不是妹妹。」

少年下意识抵触这个词,他想不通缘由,只得胡乱想着月鸡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他给她饭吃,好心抱着她,还给她抹过眼泪,但是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至少…… 那种血缘关系是没有。

青娘瞬间明白过来,神色有些复杂。现在的小少年们如此不避讳,倒是她老了。

「左边的竹架上是足衣,再往里是姑娘家的衣裳。小公子先看哪一处?」

羌爻没有回答,朝左边走去。他淡淡扫了一眼,从花花绿绿的鞋履中找出一双大小合适的,往月姬脚上比了比。

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青娘在一旁看着,她看出这少年郎根本就没挑款式和花色,就比着大小去挑,像是从没给姑娘买过东西。

可这随便提出来一双都同少女脚的大小一样,恐怕他对她分外熟悉。毕竟,就算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丈夫也不一定知道妻子脚的尺码。

青梅竹马…… 倒是同她和李海一样,是打小培养起来的情谊。

青娘神色柔了几分,语气中带着对后辈的关怀:「小公子,你挑的尺码不错,但花样款式还是得问姑娘喜不喜欢。」

羌爻不解,鞋子能穿就行,怎么还能扯上喜欢不喜欢。

「喜欢?」他低头问月姬,鸦羽般的长睫搭下,平时那凌厉的气势一收,倒显出几分——

几分可爱。

喜欢……

月姬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她喜欢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漂亮。

羌爻不知道她答非所问,飞扬起眉。他掏出几个铜板递给青娘,捏着她的脚踝,将那双绣着几朵花的鞋子套在了她脚上。

做完这一切,羌爻却感受到身边强烈的目光。他警惕地看过去,青娘正摊着掌心上的几枚铜板欲言又止。

少年似乎懂了什么……

他伸出手,从青娘手中又拿回了两个铜板。

青娘:「……」

「小公子……」青娘语气为难,她在想怎么说才能不伤了眼前这个少年的自尊心,在他的心上人面前替他兜住些面子。

「小公子看上去不像是常购置女子衣物的人,不知道女子的衣物比男子的贵上一些。

「女子的衣物上多刺绣,这手工的成本便高上许多。」

羌爻听到此处,明白过来。原来不是给多了,而是给少了。

他只有将那两个铜板又放了回去,又掏出一些,放进她手中。

这下是真的够了。

羌爻放下月姬,顿时觉得舒坦了许多。他果然还是不该同她靠得太近……

手上突然一凉,羌爻垂眸看去,只见月姬站在他身侧,小心地握住了他一根手指,她见少年没有反抗,又握得更多了些,几乎快将她的整只手塞进他掌心中。

她冲他乖巧地笑着,似乎很想这般牵着他。

指尖缠绕,少年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充满力量,小鲛人的手又白又小,绵软无力。他之前碰过她的手,可是这次的感觉却同上一次不一样了。

羌爻想,虽然但是…… 那是他握刀的手。

他的手只能用来握刀,又怎么能…… 怎么能握别人的手。

羌爻抽出手,目光沉沉。

他想说:「我不想牵你。」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右手要握刀。」

话刚一说完,手中就一空,是月姬松开了他的手。羌爻只看了一眼,收起思绪,准备带她离开,却突然感觉左手又被攥住。

他不得不停在原地,不解又好奇地看着她。

他不明白,月鸡为什么要这样做。

月姬眸子清亮透着些小心和期盼,仿佛在问他:「右手不可以,左手可以吗?」

青娘在一旁看得着急,她理解青涩少年们那些刻意端着的姿态和小心隐藏的害羞。可是,这抱也抱了,牵也牵了,还有什么好拉扯拒绝的?

她忍不住出声说:「小公子,她喜欢牵着你,你便让她牵着吧。」

喜欢?

又是这个词。

羌爻皱眉。他做事从来都是觉得能做就去做,觉得要做便必须做。他没有喜欢不喜欢那套标准,也没碰上过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东西。

他觉得此刻自己仿佛在一个未知的领域中摸索。

少年的眼漆黑如点漆,清洌洌地盯着她:「你喜欢牵着我?」

月姬张了张嘴,从唇型可以看出,她说的是「喜欢」两个字。

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少年心间,如微月初三夜后,绿槐荫里那日渐喧闹的蝉鸣,嘶嘶嘒嘒。

羌爻仿佛能听见蝉声在耳边嗡鸣,吵得他脑子都开始恍惚了起来。

他无意识般,反握住月姬的手。

「行。」

给她牵一会儿。

青娘瞧着,心酸又欣慰,她同他夫君又何曾不是这样过来的。只是她那时却没有眼前小姑娘的坦率,敢直接说出自己心中的喜欢。

等等…… 说出心中的喜欢……

那小姑娘出声了吗?

她好像从来就没见过她开口说话。

她…… 竟然是个哑巴?

青娘的心情顿时难以言喻起来。

羌爻牵着月姬要走,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况且天色已晚,夜晚的太仓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昨夜他解决了一个勾吴,今夜实在不想惹上别的麻烦。

青娘着急地喊住他:「小公子,你就这么牵着她出去?」

羌爻不明所以,见青娘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们生活,嗯…… 多有难处,可小姑娘穿你的衣服还是有些…… 有些不妥。」

青娘说得委婉,她看着少年身旁的姑娘,衣服因为过大,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隐隐约约能看见衣服下一片诱人的春光。这哪里是不妥,是太过不妥!

且她模样好,干净懵懂,这些商人的后院里可不就是这样的姑娘。这要是让一些有心人瞧了去,她不觉得一个没钱没权的小少年能护得住她。

「你们等等,我这里有些我女儿的旧衣,你让她换上再走吧。」

青娘转身往里间走去,却听见少年说:「为什么是旧衣?」

他似乎不解,又问:「为什么是旧衣?」

羌爻想了想,她又是说他生活困难,又是说要给旧衣,这是觉得自己没钱,买不起?

方才那个小伙计好像也是如此,少年轻嗤了一声,他究竟哪里看着穷了?

一刻钟后,两人穿着新衣从成衣铺中走出来。

残存的天光被褚色夜空压成一条线,沿街的灯笼燃了起来,接汉疑星落。箫鼓喧嚣,人影参差,千门如昼。

羌爻身着墨色绸衣,袖口处紧窄收束,干净利落。月姬则是一身杏色裙裾,青娘出于私心,替她将长发绾起包在头巾中,这是时下妇人的打扮。

羌爻牵着她,盯住她头顶那条青色头巾看,他见惯了她披着头发的模样,现在突然没了头发,好像……

好像也是好看的。

只是,说好的买鞋履怎么变成买新衣了?

羌爻捏着仅剩的两个铜板往天上抛了抛,铜板在空中翻了几圈,又稳稳地落回他手中。

月姬牵着他的手,紧紧贴在他身侧,还不习惯穿梭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可是她的眼睛却控制不住,好奇地往两边看去。

羌爻感觉身边的步子明显慢了,他好笑地打量着她,眼看她对着一盏金鱼形状的走马灯亮起了眼睛。

流光溢彩的,一看就不便宜。

他将两个铜板递给她,挑了挑眉:「想要?自己去买。」

月姬却将铜板又放回他手中,她方才看出来了,铜板应该是这里很重要的东西,能换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又见他花出去了很多,现在就剩下两个。

她不能再花他的钱。

月姬望着他,眼睛如清池里的水,这水里现下正倒映着他的影子。她迎着他的目光拉了拉他,力气有些小,但羌爻还是感觉出来了,她想让他陪着一起过去。

羌爻没拒绝,顺着她慢悠悠地挤过人群,往那小摊边走。他好奇她想干什么。

不要钱?是打算直接抢?

摊子后,小摊贩还在卖力吆喝,但事与愿违,他摊前人来人往,却没几个人为他的灯笼驻足。

小摊贩纳闷又苦恼,他之前去过一次南都,那里的夜市上四处都是这样卖花灯的摊子,那些公子小姐都爱买上一盏提在手中,可是,这生意怎么到了太仓一点也行不通。

他昨日细细想了一下,许是南都那些花呀鸟的样式在这里没人喜欢,又赶紧做了几款鱼样式的灯笼来。

果然,今日来问的人多了许多,只是当他说要十五个铜板的时候,那些问的人又都走了。

心灰意冷间,他瞧见两个俏生生的小少年向他走来,眼睛一亮,连忙喊道:「看一看!瞧一瞧!我这灯笼别处买不到!」

月姬走了过去,有些不适应别人如此热情地看着她,她往羌爻身边缩了缩,指了下那个金鱼形状的灯。

小摊贩堆着笑:「这灯笼十二钱。」

他想,若是她真的喜欢要讲价,十钱也不是不可以。

总之,他今儿得开个张。

羌爻闻言瞥了眼,近了才发现它做得甚是马虎,只是远处看不到细节,才让他产生了不便宜的错觉。

这种破灯笼十二钱?他也会扎,有甚稀奇的?

小摊贩听少年冷哼了一声,心里莫名有些忐忑,他难道还是喊贵了?

不应该呀,南都可是卖二十钱一个。

他掂量了一下,又道:「看二位面善,我再给你们少两钱,权当交个朋友。」

羌爻眉眼一挑,朋友?上一个要同他交朋友的还是勾吴那群人,如果那算朋友的话。

「我朋友都死了。」

此话一出,摊贩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他正欲破口大骂,却见一旁不说话的女子从怀中掏出几颗珍珠。

她将珍珠递到他面前,又指了指那盏灯。

「你想用珍珠换我的灯?」

他愣愣地盯着那十颗珍珠,虽然个头不大,但个个圆润,成色还极好,这玩意可不只十钱。别说一盏灯,十盏灯都能换给她。

月姬怯怯地点了点,她不确定珍珠是否能换到,故而害怕被拒绝。

「可以!」

小摊贩连忙将她手中的珍珠抢了过去,又怕她后悔,赶紧取下灯笼塞进她手里。

「我可说了,我这灯笼离手不退货啊,现下这灯笼是你的了,你可不能反悔。」

月姬提着灯笼,没有想到这一切竟如此顺利,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走马灯昏黄的灯光映在她侧脸上,清柔又有灵气,那般单纯好骗的模样,竟也让人琢磨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羌爻漆黑的眸子漾了漾,真是一条笨鲛。

天上无星无月,空气中是咸湿海水的气息,他见她立在长街的错落灯火里,额边的发被风吹起,见她冲着他笑,又将灯笼如献宝一般,递到他面前。

若是寻常人只怕会鬼迷心窍般伸手去接,羌爻指尖微麻,他想了想左手牵她,右手提灯的模样,那点为数不多的心悸也被斩草除根。

「自己提。」

月姬却摇了摇头,依旧亮盈盈地看着他,乖巧地用唇型说:「送你。」

羌爻黑眸错愕,送他?

他再次低头打量那盏灯,虽然做得粗糙了些,但也能入眼。

月姬又期待地望他,将灯笼往他手边递了递。这次羌爻没有拒绝,他自然地接过,只是少年气质太过清俊凌厉,这灯又太过憨态可掬,两个搭在一处诡异又违和。

小摊贩心里嘲笑着,嘴巴硬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吃软饭的,他还以为他多厉害呢。

方才还那么咒他,他可没忘记,故而阴阳怪气地夸道:「哟,您和这走马灯还真搭,提着比那姑娘都好看。」

哪承想少年不怒反笑,他伸手便拍过来。摊贩瞧着他勾起的唇角,毛骨悚然,后怕地闭上眼睛,却惊觉手上一凉。

他虚开一条缝,见两枚铜板正躺在他掌心。

这……

他抬头,少年已经牵着小女子离去,长街灯光火影、飞彩凝辉,二人的身影渐小,融进阜盛人烟里。

真是个傻子,骂他还给赏钱哩!

他啐了一声,将铜板随意丢进身侧的钱袋里,又警惕地盯了盯四周,心想自己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他方才还没有细细打量那几颗珍珠,现下忍不住想掏出来再瞧瞧。

摊贩伸手摸向袖间,却只摸到一袖清风,他不甘心地再往里掏了掏,依旧空空如也。

丢了?

怎会!

这才多长的时间?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摸走他的东西?

等等…… 他忽然想起方才那少年莫名其妙的笑,还有这两枚莫名其妙的赏钱,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娘的!自己才是被当成傻子耍的那一个!

8.

后半夜,太仓突然下起雨来,惊蛰之后,雨中还时常伴随着沉闷的雷声。

风卷着浪拍在船身,渔船随浪沉浮,花灯挂在窗上,早已被雨水打湿,笔墨在纸上晕成一团,惨不忍睹。

彩绘后本该涂上桐油防水,可见那商贩偷工减料,两钱都算贵了。

羌爻起身去取灯,顺道关上那扇不住往里飘雨的窗。烛火摇曳,少年清俊的影子被拉长,他倾身过去,影子也往前倾,与另一道影子压在一起。

月姬坐在床边,见羌爻将灯取下,墨水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她见过他赤着上身的样子,自然也知道他手臂生得有多好看。水中的男鲛人多数是不穿上衣的,许是他们都追求极致的力量,练得上半身又宽又壮。

月姬觉得羌爻更好看,他脸好看,身体也好看,他不会像别的男鲛人那般瞧着吓人,又不像她这般没有一点力量。

羌爻转过头时便对上她纯粹直白的目光,他低头看向手臂,弯曲的手肘处正滴着水。他将湿透的灯放在地上,自然地把手递了过去。

月姬迷惘:「?」

羌爻同样不解,道:「你不是要替我擦手?」

他今日学了个新词,现下少年活学活用,凭着那敏锐的直觉,说:「不然是因为喜欢,才盯着看?」

月姬手心发烫,她伸手替他去擦手臂上的墨渍,不承想越抹越花,深浅不一的印记纵横羌爻的手臂。

他无声地挑了挑眉,从她头上扯下那块青色头巾,沾湿了水递到她手中。

「用这个擦。」

总归以后是用不到了,虽然她戴着头巾依旧好看,可是为什么要将头发藏起来,她的头发分明也很好看。

他不懂那些世俗对女子的束缚,他想他是自由的,所以月鸡也是。

长得好看的男人也没在头上扎块黑不溜秋的头巾。

月姬的头发散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又给少年添了乱,故而更加认真地替他擦拭着手臂。

窗外雨丝叩窗,浪潮声不绝入耳,室内的空气也因春雨变得有些粘腻。她低头握住他的手,烛火在她鼻梁上搭着一道幽光,清灵柔美。

她像对待名贵玉器般对待他的手,动作轻得让羌爻怀疑她是否真的能替他擦干净。

少年无法体会她的小心谨慎,亦不能窥视她内心深处对初来人间的惶恐不安,他只知道,她有时在他面前过于乖巧小心了些。

就比如此刻,她那双轻得像在挠痒的手在他手臂上摸来摸去,让他心里莫名烦躁了起来。

他抓住她手腕,就着她手中的头巾胡乱擦了擦,摊贩用的并不是什么好墨,劣墨不易留下痕迹,是以很快他的手便变得干净。

羌爻不笑时自带一股戾气,此刻他心乱了,看起来更是不易接近。月姬以为自己惹他生气,用手指小心地勾了勾他拇指。

「唔……」

她努力张着嘴,试图从喉咙里发出「别气」两个音,可憋红了脸,也只能呜咽两声,那着急的喘气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羌爻沉了神色:「你想说话?」

月姬置若罔闻,她脸色不好,似乎在苦苦挣扎。

少年在她后背上点了点,道:「出气。」

他退过身去,手慢慢碰上她的喉咙,指尖轻探,像是在摸索着什么,沉静又认真。 片刻后,他又捏住了她的下颌,冷了声,道: 「你张嘴。 」

月姬微微瑟缩了一下,迷茫地眨了眨眼,在他认真的注视中,张开嘴来。

羌爻将拇指放在她前排白皙的小齿上,又往下压了压,他借着那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着她的喉咙——

分明没有伤,也没有被毒药腐蚀过的痕迹,甚至长得还挺好。

他了然地松了手,几乎是肯定地得出这个结论:「你不愿意说话。 」

可是,为什么?

羌爻耳边闪回过白日里在街上听到的那些话,仙海、火烧云、血般稠的海水、凄厉的叫声,以及她当时听到那些话的反应。

月姬显然也想到了,她痛苦地轻吟起来,用嘴喘着粗气,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涨红了脸。

「你干什么?」 羌爻皱了皱眉,逮住了她的手,他已然明白是怎样一回事,故而眸里澄静无波, 「你失语了。 」

他从前见过这样的人,并且不算少数,他们大多数都是经历了超出承受范围内的事情,万般惊吓之下失去了言语能力。

月鸡胆子这么小,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他一点儿也不稀奇。况且这只是心病,只要过去心中那道坎儿就能恢复。

羌爻没有安慰人的经验,甚至在他看来所有的生死存亡不过都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就如同花会开、叶会落一般自然。

他见过被灭满门最后沦落为奴隶被贩卖去新罗的孤儿,见过海匪之间为了钱财互相残杀,那满船的血水渗入甲板里,几场大雨都清洗不去。

可是,这是月鸡……

羌爻在还未意识到自己有两套标准之前,身体就已做出了反应,他将她抱进怀中,抬手抚上她的发,因有过几次经验,动作都行云流水了许多。

少年长睫颤了一下,道:「都说了,不会让你被打被杀。」

脑海里还搜刮着别人开解人的话,思来想去无非就那一句:「都过去了,忘了吧,过好自己的生活。 」

羌爻不屑地哧一声,哪有那么容易过去?那些真的舔着刀尖活过来的人,哪个不是红着眼,恨不得把所有伤害过他的人都杀一遍?

于是他自作主张地改了改,无畏的眸子里清光漾漾:「谁想杀你,我替你杀回去。 」

二人都是少年心性,皆不算是俗世中人,他们不知道这样重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亦不知自己说出这话时的心意。

月姬埋首在他胸前,她不太理解此刻心中的悸动。船身沉浮,她的心似也在浪涛里沉浮了许久,而这一刻才被月亮打捞起。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只觉得这个怀抱比从前几次的更加温暖一些,她舍不得松开……

月姬咬住下唇,她还记得那个叮嘱,不能轻易地掉眼泪。她努力往他怀中磨蹭,试图消除眼中的涩意。

羌爻被她拱得莫名,他推开她,惊诧她此刻的模样,头发蹭得乱糟糟的,眼眶通红,下唇还被她死死咬住,脸皱得像个包子。

他飞快撇开眼,眼尾的小疤红得妖冶。

丑…… 丑死了。

少年捂住她耳朵,又将她塞进怀中,别扭地偏头:「趁我听不见,你想做什么都行。」

片刻后,他衣襟内一凉,一大串鲛珠滚了进去。羌爻手指捏紧,随后又松开。

他想,她又将珠子哭在他衣服里了。

平四缩在被子中,用枕头堵住耳朵。他方才听到一阵莫名的声音,想到羌爻房中可能在发生的事情,便止不住闹红了脸。

他想起羌爻平时那张人模人样的脸,又想起他从前不解风情的模样,平四觉得羌爻那禁欲高洁的贞操少男形象在他心中摇摇欲坠。

他其实早在雨下的那一刻便醒了,但可能对面的人不知道。

此刻,那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消散了下去,平四平躺在床板上,听着雨落江潮的声音,盯着漆黑的舱顶,心中突然怅然起来。

从前这样的雨夜,勾吴那几个总要煮些酒来,三两杯热酒下肚,谁又有时间悲春伤秋。

他同勾吴没有太深厚的情谊,若实在要说有的话便是他利用了他的关系,来接近羌爻。这些年也虚与委蛇,同他维持着表面平和的关系。

可是…… 现下他们死了,他心中却又琢磨出几分不是滋味来。

真的丝毫没有感情?真的丝毫没有波动?

在勾吴对他起了杀心的时候,自己真的没有一点的失望和难过?

他想是有的,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平四叹了口气,还是羌爻分得开,他同他们向来都只有利益关系。少年在某些方面理智得可怕,界限一向划得很清。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羌爻会对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女子,不,应该说是鲛人动了心。

平四猜,他兴许是同勾吴一样,寻求些短暂的刺激。如此便好,鲛人身份特殊,留在身边隐患甚多,甚至会同昨日一般招来杀身之祸。

雨夜的潮气密布船舱,他身上的旧伤新伤发作,疼得难以入眠。

他起身点燃烛火,幽暗狭隘的房间亮了起来,桌子上立着一个瓷瓶,在摇曳的火光中看得不甚清明。

平四心下疑惑,端着油灯走近了些。

这是?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铛——」一声巨响,似有巨物撞了上来,平四没能稳住身型,被这道惯力带着往前扑去。

桌上的瓷瓶咕噜噜滚下,坠在半空,他眼疾手快,伸手一抓紧紧握住。

「嘶!」

头狠狠撞在门上,疼得他唤出了声。

一阵天旋地转,渔船还在左右摇摆,他稳住身型,推开门,想上甲板上一探究竟。恰逢羌爻推门而出,两人四目相对,神色都不算太好看。

平四下意识去看他穿没穿裤子,却见少年穿戴整齐,他尴尬地瞥开眼,是他想多了……

羌爻已率先走了出去。

甲板上亮如白昼,雨丝如银,坠入幽深翻动的海水之中。一艘华丽硕大的商船停在一侧,船上灯火明亮,繁弦急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入耳。

一男子立于甲板之上,撑着玄伞,身长如鹤。他身旁跟着一人,鹰勾鼻高颧弓,眼神微眯,正与羌爻遥遥相望。

他抱了抱拳,道:「抱歉,我们的商船在海上遇上大风,返航时不小心与贵船相撞。若造成损失,我们定会赔偿。」

平四恰好走了出来,他方才被撞得七荤八素,现下头还痛着,况且他是海匪,可从不同人讲道理,听到这话自然是火气大冒。

他道:「这么宽的海,怎么就能撞上来?你眼瞎?」

那人回:「夜里雨大,看不太清,实在没有注意。」

平四:「船都他妈差点被你们撞烂了,你说没注意?」

那人又作揖,道:「抱歉,我们会赔偿,船上可有人受伤,若有的话,我们也会派人医治。」

平四突然没话说了,他这些年碰上的都是些同样不讲道理的,这人一口一个抱歉,一句一个赔偿,倒让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看向羌爻,往日里,他们做什么重要的决定都是听羌爻的意见。一开始勾吴也不服气,自己擅自行动吃了不少苦头,后来也不得不折服于羌爻通透独到的眼光之下。

见二人都没有再说话,船上那人体贴道:「外头风雨大,不若你二人上船来一叙?」

听到这话,羌爻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伞下之人,唇角勾了勾,笑得痞气:「他是哑巴,还是来看戏?」

风雨渐大,打湿了少年鬓边碎发,船板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天边闷雷声声,这般急的春雨还真是少见,这般口无遮拦的少年亦是少见。

鹰鼻男俯身,语气恭敬地喊了句:「主子,要不要小人……」

他话没说完,一双手抬了抬:「无妨。」

男子将伞檐缓缓往上抬,从下巴到眼睛,一张俊朗的脸显露了出来。

他身着墨色长袍,衣上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宽边锦带,分明是一副南国人的打扮,可那脸却瞧着很有异域感。

眉若平峰,鼻梁高挺,下颌锋利瞧着不好接近,薄唇轻抿平添几分凉薄。

他神色冷淡,撑伞静立,同样也打量着渔船上的少年。四目相对,少年睥睨一世,却是珠玑不御。

阙陵心下一惊,好气质。

这样的人会是一个普通乡野少年?

他挂上意味不明的笑容,道:「我同你一叙,你可愿上船?」

羌爻笑了一下:「不愿意。」

他实在厌烦了这些人拙劣的试探,方才那人说的话,他一句也不信。且不说商船应该停在南边的海岸,就说会来太仓的商队非富即贵,更是不可能对两个渔夫低三下四。

他刻意撞他的船,还想邀他上去,不是想劫财便是要灭口。

劫财又显然没有必要,那便只剩下——灭口。

远处电光「轰」一声划破夜空,刺眼的白芒照在少年侧脸,凌厉又有攻势。二人相望,皆从对方眼里看到翻涌的杀意。

阙陵率先忍下,他压下伞转过身去,声音透过雨幕依旧清晰:「既然他们并不在意,冒叱,你去吩咐人将船开远些。」

鹰鼻男领命退下,不一会儿三层楼高的商船缓缓往南边驶去。

黝黑的雨幕中,羌爻抱胸而立。船帆被风刮得哗啦作响,没了商船上如昼的灯火,北海岸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平四搓了搓被风雨打湿的手,后知后觉道:「有钱为什么不要?」

羌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买你命的钱,你要?」

平四愣了半晌:「我惹他们了?」

羌爻沉默,亦在思考来人的意图。新仇还是旧恨?抑或是…… 为了月鸡而来?

「集市上,勾吴见了什么人?」

平四心中咯噔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把鲛珠卖给了西域商人,我那时候不在,没有见到那个人的长相。」

羌爻心下有了定论,转头走进船舱内。少年背薄腿长,步子迈得干脆又洒脱,平四看得眼皮直跳,在身后喊他:「怎么办?雨停就走吗?我们打不过他们!」

「走?」羌爻侧头,语气平淡,「想死在海上连尸身都没有,也是可以走。」

平四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画面来,小小一艘渔船飘在无垠的大海上,孤苦无依,不远处的商船上站着一排整齐的弓箭手,今晚见到的那个男人立在船头阴恻地笑道:「交出鲛珠。」

他哪里还有什么鲛珠,最后的下场无非是被一箭射穿,掉进海中喂鱼。

平四体会到羌爻话中的深意,船一旦驶入深海那便是叫天不应,生死由命。而他们如今尚在太仓,那些人兴许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一阵冷风袭来,贴着脖子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羌爻已经回房,独留他一人呆呆站在外头消化着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平四叹了口气,不解道:「鲛人有什么稀奇的?怎么这么多人打她主意?」

身上的伤又在叫嚣,他捂住疼痛的胸口,感受到衣料下一道坚硬的存在,忽而想起情急之中塞进怀中的瓷瓶——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他桌上?

平四回到房中燃起灯,这次,借着昏暗的灯光,终于看清了瓷瓶上的字迹。

「伤痛散」三字印在纸上,笔画又多又复杂,他挠了挠自己的头,一脸迷茫:「什么东西?」

算了,明天还是…… 问问羌爻吧。

9.

南湾倒是依旧热闹,连天的大雨亦未浇熄商客们奢靡享乐的心思。船一驶进,便有人在雨梭子后喊话:「来的是哪家的船?」

冒叱撑伞迎上:「是雀家的船。」

那人笑道:「原来是雀家,你们也是被这风雨打回来的吧?说来也是怪了,今春的雨怎会如此之大。」

冒叱附和:「是,海上浪大,故而折返。」

又是一顿寒暄下来,那人忽而热情邀约道:「雀公子呢?老贾正在他船上办宴,你家公子也赏脸同来?」

冒叱脸上有些为难:「这…… 您也知道我家公子…… 美人在侧,确实走不开。」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来,船上烛火通明,丝竹绕耳,隐约能听见女子娇笑的声音,他了然一笑:「雀公子夜夜笙歌,何时也让我们一睹美人芳容?」

冒叱赔笑:「美人怕生,这得问过公子的意思。」

无法窥见美人,他意兴阑珊,摆手道:「罢了罢了,贾兄还等我回去,他船上的美人亦是难得。」

冒叱拱手相送,笑容逐渐淡了下去。等人彻底钻进船内后,他收起了伞,亦转身迈入船中。

阙陵正坐在一方桌后焚香,香烟袅袅升起,他的面容隐在一拢烟后,看不清明。身侧一女子垂首跪着,手里提着的金玉笼中卧着一白狐,毛色透亮,只可惜身子已经硬了。

「主子。」冒叱看了白狐一眼,低下头去。

阙陵将香灰压平:「如何?」

冒叱恭敬道:「那少年我虽未曾见过,但他身侧那个却是见过的。那日他本同那几人同在东市上,如今却只剩他一个。可想这伙人应当是反了目,如此一来,鲛人定然在船上。」

阙陵却只是一笑:「我是问你,今日所见那少年如何?」

冒叱心下一惊,却又不敢擅自揣摩,故而答:「有虎伏深山之势,恐非池中之物。」

「哦?」阙陵挑帘走出,行走间有香气溢开,「若我想将他收入麾下,他应是不应?」

冒叱摇了摇头:「绝非易事。」

「那便杀了吧。」阙陵垂眼看向僵硬的白狐,神色寂然,「驯服不了的玩意儿,活着也是无用。至于那鲛人,抓过来先确认身份,若不是鲛,杀了或是放了,你看着安排。」

冒叱颔首称是,他想起那少年的气度模样,不免心中唏嘘,感叹起世事无常来。

就如同他般,他原是西域一普通商户,在落魄之时遇上了阙陵。阙陵锱铢必较,却也赏罚分明,他同他走南闯北,办了无数差事,才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地位。

他替各国权贵搜寻奇珍异族,那只白狐便是替西海边一国国君寻来的。白狐开口说话,竟是修成了精怪。怪志杂谈中皆道「狐化人,必是美人」。只要将这白狐好生养着,假以时日必能修出人身。

国君已至天年,醉心长生之术,更醉心绝色佳人。

可这白狐生了人心,是个难训的主。不得已,冒叱只能去集市上造了套脚镣,回来的途中,又顺道同勾吴做了笔生意。

看到鲛珠的那一刻,冒叱激动难耐,他去过这么多国家,见过的珍宝无数,但这仙海上的鲛人泪却是一金难求。

拿着这宝物的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渔夫?

冒叱起了疑心,多了个心眼,派人盯住勾吴等人,竟让他听出这么大一件事——

他们极有可能带了只鲛人在身边。

起初,他本不打算掺和进这趟浑水。传闻中鲛人生在仙海,算是半仙,可又有传闻言鲛人凶残,以食人为生。众说纷纭,无论哪种传闻,其结论无非一个,别同鲛人扯上关系。

就说南国囚住的那只鲛,起初人人可欺之,道鲛人不过如此。可最后……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是真心无意于鲛人。

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形中似有手推动般,恰巧白狐不堪受辱自裁而亡,恰巧层云卷动、风雨袭来,他们不得不返航,又恰巧阙陵心情不好,想杀了他喂鱼。

那柄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几乎是颤着声吼了出来:「主子,此事还有转机!就在太仓!」

头顶「轰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道白闪,冒叱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站在廊庑下,衣摆已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腿上,正往下渗着水。

他朝天上看了一眼,急雨如注,像海水倾倒入天际般,模糊了眼前的视线。适才那人的话回荡在耳边:「真是怪了,今春的雨怎会如此之大?」

怪!可不就是怪?

这桩桩件件真是巧得奇怪,就连这急雨不也下得正是时候?

身旁的暗卫如野鬼般闪到身侧:「掌事,何时动手?」

冒叱伸手接住雨:「这雨还得下上几日,但只怕都没今夜这样大。」

语毕,转身已是横眉冷目,他道:「派几个死士过去,切勿暴露身份。」

羌爻回到寝房时,月姬早已睡去。床中间横着一床薄被,她蜷着身子侧睡,背紧靠舱壁。烛台火光幽暗,烛芯「噼啪」一声,舱壁上的影子随之晃动。

他逆在光中,独自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走过去摇醒了她。

月姬惊醒过来,眼中有一瞬的清明,却在看清来人的脸后,又陷入半梦半醒之间。

她意识游离,耳畔他的嗓音像沉浮在幽深的海底般:「你知不知道,你又惹上了麻烦。」

月姬下意识地附和着:「唔。」

他替她扶住一边脑袋,微微扬起下颌:「还睡得着?」

月姬又点了点头,她枕在他掌心,心安理得地闭着眼睛,唇齿微张,睡得惬意。

羌爻凑近了些,几乎快与她脸挨着脸。月姬只觉得眼皮上被什么东西轻扫了一下,她缓缓睁开眼,对上羌爻清亮的目光。

无旁人的时候,他才又露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气来。

他冲她眨了眨眼睛:「月鸡,我教你打劫。」

春雷惊雨,雨水瓢泼。

渔船在风中摇摆,船身与船身之间相撞,哐啷作响。海面上的风如同饥饿的鱼群,卷动浪潮。雨瀑之中,几道身影窜动,与夜色相融,形似鬼魅。

除了那被浸湿的、沉重的长靴在落地时会发出汲水声外,一切暗杀在这样的雨夜中都将悄无声息,完美又不留痕迹。

不远处,一艘渔船亮着微弱的光,在黢黑海岸线中格外清晰。杀手们相视一眼,纵身掠了过去。

越靠近目标,动作也越谨慎小心,待所有人都如爪鱼般贴在附近船的舱顶时,他们才看清,夜雨之中,一少年头戴斗笠坐在船头,一只脚微曲,手撑在膝。

天地浩然之间,他侧过脸来,头稍往上抬,露出流畅利落的下颌。

杀手们不确定少年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可他头侧来的方向又如此精准地锁住了他们的方位。

几人默契地交换着眼神,决定先蛰伏在暗处,寻觅时机。

恰逢此时,微弱人声自船舱内响起,混在雨声里模糊不清:「快哭啊!怎么不哭?」

「别想逃,外面有我的人看着。」

「不哭是吧,好,好得很!」

一阵鞭子抽打的声音响起,鞭鞭狠厉,这种力道若是抽在一个成人身上,最多打上二十鞭,便能取人性命。

杀手没有忘记今晚的任务——带回活着的鲛人,其余人不留活口。

雨水浇湿了衣裳,背上一片沁凉,额上的水自鬓边蜿蜒至唇角,等待和蛰伏变得格外磨人心志。

十鞭、十一鞭……

耐心在抽打声中逐渐耗尽,打头的那个抬起手,后方死士接到指令,点了点头。

霎时间,两拨人如利剑般划出雨幕中,一拨冲着船头少年而去,一波冲着船舱中的鲛人而去。

一顶斗笠「刷」一声飞了过来,杀手闻声而动,后仰过身子,斗笠擦着脖颈而过,速度极快,撞上舱门之时,竟生生钉进了木门里。

好漂亮的功夫!

杀手们齐齐望向少年——

仿佛天地侘寂,他只身立在凄风苦雨之中,额前碎发沾雨,手中短刀渗光,抬头一瞬,眸光流转,似一人能敌千军。

他轻勾了下唇角:「杀人之前,问过我的意思?」

杀手们心下一颤,有人率先喊道:「先杀了他!」

刀光剑影,打斗声不断,时而是刀划过剑刺耳的嗡鸣声,时而是人重重倒地的声音,月姬隔着一块木门,紧紧攥紧了自己手心。

她不自觉将手伸向门,平四及时拉住她:「你做什么!快躲好!」

她想去帮他,却苦于不能说话。平四只能从她比划的动作猜出些意思,又干脆道:「他们果然是冲着你来的,你现在出去只会添乱!」

他不觉得一个能让人欺负的鲛人能有多大的本事,相反,眼前这个似乎比往先见过的那些普通人还要孱弱。

看着她的细胳膊细腿,他再次摇了摇头:「你不能出去。」

可天不遂人意,话音刚落,木门被长刀劈开。一杀手浑身滴着水,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如阴毒的蛇一般扫视过来。

潮湿的、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平四推开月姬,反手握住身旁的刀。

月姬被推到角落,抬头看向门外,夜雨中,羌爻正同几人缠斗在一处,招式凌厉,地上已死了一片人,仅活着几个杀红了眼,气势并未落下风。

有人吼道:「将那女人带走!」

屋内的杀手目光锁定月姬,平四举刀去拦,身形却慢了一步。

手已捉上少女,杀手只稍稍一拉,便轻松地扣住了人,如扛麻袋一般扛上了肩。

他再无暇顾及一旁急得跳脚的平四,来时如闪电,去时亦如鬼魅,瞬间冲进雨里,一袭黑衣溶于夜色中,再难辨清。

剩余的几人见此,亦不想再做纠缠,招式更阴狠毒辣,只是接招的少年却不似之前那般有来有回,他才将短刀插进一人胸膛之中,面颊上的血顺着雨水流下,妖冶又猖狂。

他抽出刀,抬眼一瞥,目光寂寂,令人心惊胆战。

杀手最是忌讳露怯,心中有怯,手中的剑便不稳。还来不及收起眼底的怯意,只见一道白芒迎面而来,速度之快令人避闪不及。

厮杀凝滞,只听见雨水哗啦的声音。一阵细密的痛楚自脖颈处传开,直击颅顶,令人难以喘息。

「咚——」

几人应声倒地,一杀手捂住流血的脖子,瞪大了双眼:「你…… 你究竟是何人?」

羌爻收回手,漫不经心:「我啊?打劫的。」

说完,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纵身跃上船顶,朝方才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杀手眼皮一跳,当下才反应过来——

不好!中计了!

10.

一颗珠子落入沙中,急奔在雨里的杀手并未注意到背上鲛人小动作,他以为一切尽在把握,悄无声息地上了船,一把刀却从后背袭来,一击毙命。

羌爻拖住他下滑的后背,将月姬单手抱了起来。

「别看。」

他将人推进海里,幸而家家商船都不能免俗,在夜里附庸风雅、弹琴奏乐,这一声落水声夹杂在喧闹嘈杂的环境音中,并不突兀。

但船上掌灯的小侍女还是察觉到了,她「咦」了一声,从艏楼第二层的栏杆处往下看,雨水弹跳的海面除了波涛就再没有别的,漆黑一团的海像张开的巨口一般,无端令人恐惧。

她飞速收回眼,嘟囔着:「听错了?还是鱼的动静?」

声音渐行渐远。

狭小拥挤的角落里,月姬的脸紧紧贴着少年胸口,隔得这般近,她都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和耳畔的呼吸声。

他扣住她的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确定人彻底走远后才放下手,往后退了些。月姬抬头,恰好与他低下来的眼睛对上。

沉默,依旧是沉默。

一个想说却不能说,一个能说却不想说。

羌爻盯着她,清楚自己不能从她脸上瞧出金子来,可是这一瞬,他移不开眼。

自从那个夜里,那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发酵后,短短几天已有长成参天大树的趋势。浪潮依旧滔滔,他的视线从眼睛到嘴巴,最后落在了她唇上。

谁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这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迷惑不解,干脆凑得更近了看。

上下两片唇没什么稀奇的,红润的唇色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他甚至能看见她唇齿微张时露出来的一点小牙……

下一刻,他像是为了印证脑海中某种想法,戳章似的,将自己的贴了上去。

月姬脑中轰隆一下炸开,想起爷爷说的那句话:「月姬,你遇上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才能亲他这里。」

她瞪大了眼睛,与另一双同样瞪大的眼睛相对着。羌爻率先退开,陷入短暂的思考,这算是什么?

他刚刚…… 心跳得那么快。

为什么?

他再次贴了过去,这次,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唇下的触感和温度、鼻尖互相缠绕的呼吸以及胸腔内加快的心跳,能清楚地看到月姬的头发炸了起来,脸红了一片和逃避般紧紧闭起来的双眼。

他数着她颤动的睫毛,弯了眉眼,故意作恶般将她头发揉得更乱。

「月鸡,你脸红了。」他语气中还带着笑意,眼中清亮得像池水。

月姬抓过两侧的发丝,将下半张脸藏进了头发中。

半晌后,她听见他说:「你在这里藏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像是急着逃走一般,上一刻他还亲了她,下一刻便说要离开。

他站起身,逼仄的角落显得更加矮小拥挤。这样漆黑的雨夜里,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听见谁家的船上又传来一声欢笑,穿过海浪有力击打船壁的声音,朦胧而遥远。

她想问他,是不是要去打劫,是不是又会碰上想要杀了他的人。

她更想问他,是不是喜欢她?

她下意识地去摸身下,那里本该有一条绚丽的尾巴,许多鲛人曾同她红着脸说喜欢,特别是她的鱼尾。

可现在,她隔着一层布料,只摸到两条腿,她作为「人」而并非「鲛」存在的象征。

人又会因为什么喜欢上她呢?

漆黑的夜中,在货箱堆积的狭角里,记忆拖拽着她往海洋更远处而去,穿过无妄海莹蓝的仙罩,踩过飞鱼扇动的翅膀,而后停在一块礁石上——

「铛! 」

一块贝石被丢进海中,溅起水花。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传来 ——

「月姬!你又在贪玩!」

礁石上,月姬轻拍着粉色鱼尾,一跃躲进水中,从水里露出双乌灵灵的眼睛来。

老者已移到跟前,手中法杖一震,激起层层涟漪。 他垂首低睨: 「今日修行可完成了?」

月姬声弱: 「完成了……」

「那你变一块铜币来,我检查一番。 」

言罢,她伸出手来,手中芒光一闪,一块小小的铜币便躺在掌心,老者伸手接过,细凝片刻,点了点头,「不错,此乃人间通行货币,会了此法术,你便能生存下去了。 」

月姬却情绪低迷:「我不想去陆地上,不想离开这里。 」

「胡闹!你成年后必须离开这里!」 他面色严肃,语气不容置喙。

月姬将头扎进了水中,有些难过。 鲛人也分很多族群,擅长的术法也各不相同,她这一族最擅长的是卜算,爷爷却从不教她,也从不告知她须得离开的原因。

月姬并不是一个会自寻烦恼的鲛人,她做鲛没几年,做人更没有经验,是以她并不急着修炼,寻常时候也只是坐在那礁石上盯着月亮发呆,或是听迁徙的鲸群说远方的故事。

成年以后要去人间,她将这件事当作爷爷同她布置的任务,懵懂地倒数着日子。

她听他布置着去人间要做的一切准备,听他讲述人间千奇百怪的事,听他告诫她,人分好坏,特别要提防那些目光紧紧粘在她身上的男人,但也可以从好人中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共度余生。

月姬说:「我喜欢爷爷,可以和爷爷共度余生。」

他便会敲她的头:「蠢材,说的是那种喜欢。」

月姬委屈地瞪着眼:「什么喜欢?」

他神色有些温柔,慢悠悠地说:「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他教她变钱的术法和做人的道理,却没有教会她读书识字,这文绉绉的几个字,分开她都听得懂,组在一起又那么晦涩。

月姬只有装听懂了,重重点了点头。

成年那天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一些,无妄海浓云密布,沉得像要坠下来般,压抑又恐怖。 海面漆黑如墨,浪花翻卷,青白交错。老者执杖浮于半空,声音苍茫:「来不及了……」

他的眼神如霜,穿过一片黑海,重重压在月姬身上。

才开神识的小鱼们被少女用法力庇护着,感受到这层威压,忍不住瑟缩。

狂风肆虐,月姬迎上他的目光,艰难吐着字:「爷爷,这是怎么了?」

老者漠然不语,天边已现红色火光,云层中翻涌着亮闪,他权杖一挥,将少女带到面前。

月姬还未反应过来,迷惑道:「怎么——」 话没说完,尾上一阵剧痛突然袭来,她瞳孔骤缩,变得灰蒙。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拉远,浪潮和风声匿去,寂静一片,她像是处在另一个世界,眼中只剩老者悲痛又复杂的神情。

月姬痛得说不出话来,本能地伸手向前,想依靠最熟悉的人,却被法杖激起的气浪逐渐推远。

她脸上震惊未收,手还保持着向前的姿势,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

老者侧脸看来,表情决绝,他狠心闭眼,隔空挥掌,身前的气浪又急了几分,少女被携裹其中,极速退去。

一瞬之间,感官回归,风浪声又一股劲儿涌入耳中,她终于忍不住口中的腥咸,吐出一大口血。 迷蒙之中,天旋地转,远处云层终于兜不住火光,熊熊业火从天上倾泻下来。

万丈红光染红了那片海,也染红了少女的瞳孔,那瞳孔中映着老者的身影,在无尽业火中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闭眼那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沧桑又慈爱——

「天罚至,鲛人灭。月姬,去人间。 」

羌爻走了。

空气里还有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但很快那点气息也被潮湿水汽打散,紧接着而来的是盐和海的腥气。

她曾在这种气味的海中漂了很久,没有鱼尾后,她再也不能在水里游动。

她的皮肤会因为海水长期的浸泡而发胀,身体也因为阳光和盐分而缺水,不得不用法力来维持健康。

她快淹死的时候,那条船来了。

他救了她,却将她关了起来。

「捡了个宝,老子要卖个好价钱。」

长期的漂流、族人灭亡的打击以及此刻男人不怀好意的笑脸,月姬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再后来,她便遇见了羌爻。

他将衣服脱下来给她时,月姬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条很好收买又肤浅的鲛。

她喜欢他。

所以羌爻呢?

「喜欢我吗?」她的声音自喉咙处发出来,和失声前的声线没什么两样,很轻的一声。

月姬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将身子蜷得更小了些。她会说话了!没有其他人听到吧。

外面雨声正急,杂乱的丝竹声像在应和海浪,一阵比一阵高昂,在下一次浪潮涌上来时,她放轻了声音,再次张开嘴:「羌…… 羌爻。」

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喉咙的震颤。

月姬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摊开手掌心,那里赫然躺着一枚铜币。她想起了那个法术,原来它就是能在人间交换一切事物的东西。

这一次,她能好好报答羌爻,不再是…… 不再是只能带来麻烦的鲛。

在出去的路上,羌爻脑中不断浮现出那个吻来,他不知道自己那么做的原因,就算是现在淋在雨中也一直想不明白。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比如变烫的体温。

在一切都发展到自己可控范围外之前,他必须离开那里。

他不应该把她带在身边的,心里有道声音这样说,她不仅让他面临被杀的风险,还要他去收拾一些烂摊子,甚至要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是月鸡什么也没做。

她从来不去主动招惹别人,也没有引诱他落下那个吻。

船廊下,守夜的侍卫抱着剑不停逡巡,少年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旁,一手刀砍了下去。他扯了侍卫的外衣穿在套在自己身上,纵步跃进雨夜里。

——与其去想这些没用的,不如早点解决完一切。

雨势渐小。

船坊中有小厮打着哈欠走出来,手里端着盆盂,他拿得有些远,里面装的是那些大人物的泄物。

子时,雨都倦了,却不见人倦。

他们这些做小厮的还不敢有一句怨言,前几日有个小厮因在夜里打瞌睡,被生生打断了腿。

要他说,那些官老爷只怕都不敢这么待人,他们还得顾及头上的官帽子,这些商贾手里全都是臭钱,什么都不顾及。

他又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将盆里的东西倒进海中。旁光里一道身影闪过,他手下一抖,将整个盆子都丢进了海里。

「娘的,吓死我了。」

他抬头去看,只捕捉到一片衣角,闪进了雀家船中。

「又是那群神神叨叨的侍卫。」

他心想,这雀家指不定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

11.

羌爻回到船上,适才那名侍卫被他藏在暗处,还处于昏迷之中,他脱下衣服不耐烦地往他身上套。

他扒衣服时觉得理所应当,现在要给他穿回去却是浑身难受,这辈子唯一一次替人穿衣的体验,还是刚把月鸡捡回来的时候。

那个时候…… 他好像也没有这么不情愿。

等衣服全部套好,羌爻将侍卫的身子摆成垂头打盹的姿势,又顺势点了他的睡穴。

要绕开各家船坊上的视线去办事,这无疑是一件极耗心力的事情,他唇色有些白。

雨水浇湿了少年的身子,船坊的灯火照不到这处,他淹没在黑暗里,气息很淡,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月鸡还在等他。

这个想法一涌上心头,他浑身的气血仿佛又温热了起来。

她在等他。

他穿过一段狭长的走廊,走到尽头堆满杂物的角落,伸手将面前的遮挡物推开。长久的黑暗让他适应了在昏暗的光线下视物,杂物堆中间,月姬蜷在里面,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她刻意放轻了气息,紊乱的呼吸声却逃不过羌爻的耳朵。

醒着,而且将他当作别人了。

做贼似的防着他。

羌爻挑眉,唇角微勾。他故意往后退了几步,制造走远的假象,实际却并未走远,藏身在暗处。

半晌后,他见她从一堆杂物里小心地探出头,动作很慢,好似这样就能不被人发现。确定人走远后,她伸手将被推开的货物又拢到自己面前。

羌爻使坏,上前扣住了她的手。

他压低声音:「逮到了,小贼。」

他的声线特别,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既不显女气又干净清洌,羌爻以为他伪装得挺好。

月姬却一下就认出了他。

她脸上的抗拒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毫无保留的、信赖的目光。她抱住他的腰,却蹭了一鼻子的水。

羌爻:「我淋了雨。」

——身上是湿的。

陌生又微小的声音自胸口处传来:「没关系,我也淋雨了。」

他伸出的、想要替她擦脸的手一顿。

月姬小心地将脸埋在他胸口,又说:「羌爻,我会说话了。」

一片寂静,外面的雨声更加清晰。

「…… 我还会变铜钱,羌爻缺钱的时候都可以告诉我。你缺钱吗?」

这次,羌爻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将头低了下来,靠得很近:「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和他眼睛对着眼睛,近得能看清他眼仁漂亮的弧度,能看见他鸦羽般的睫毛和眼尾那抹妖冶的小疤。

「我会变铜钱的法术,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凑近了一些,眨了眨眼:「月鸡,你说话不是很好听吗?」

「谢…… 谢谢。」

月姬耳垂逐渐变红。这个距离让她想起刚刚那个吻,他亲了她嘴巴,是不是说明自己也能亲他?

月姬犹豫一瞬,俯身过去。她捧住了他的脸,闭眼亲在了唇角。

翌日,雨停了。

天光自云层挤出,投射在海滩上蓄水的洼地,盐晶发着细闪。一方大轿停下,落轿之人一身青色官袍,玉冠青发,凛然有度。

不远商船上急步走下一人,衣衫凌乱,腰带松垮垂在跨处,一旁的小厮边跑边帮他提着。

「官爷,官爷!」他走到面前,气喘吁吁,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您得替我做主,我那商印丢了可是大事啊。」

他的视线飘到那位官爷脸上,不由得一顿,听说太仓新上任这位是都城出来的举人,没想到模样这般秀气,气质也好,不愧是读书人。

开口那声音也温润雅致:「你与我细说下状况,是何时由何人发现商印不在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有些粗鲁,故伸手将衣服扣好,又妥当地系上腰带。

「今晨,就他。」他指了指身旁的小厮,「他打扫时发现的。」

那官员身后还站着位同样打扮的男子,只是身上着灰色官服,商人认得,是太仓职位最低的官儿。

他听见那人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的小厮都能碰?」

谁愿意被个小官儿指责,他一年的俸禄说不准还没他一晚上挣得多。商人将下巴扬高了些,「我家奴仆手脚干净,从来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所以,」他又看向着青衣的,「官爷,我这船上一定是招贼了。」

风卷过一片云,将日光又遮住了,周遭阴了下来,闻青渡——穿青色官袍之人——看向他身旁小厮,道:「房间都找过了?」

「找过了,四下都找了,怎么都找不见。」

小厮正是昨晚倒泄物那位,他丢了盆盂,本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却被告知是洋货,价值不菲。昨夜被罚了一夜,今晨又撞上了这种事,此刻脸色不好,眼下一片瘀青。

他又依着回忆交代了几句,闻青渡听罢,决定领人登船察看。

只是刚走了两步,又有几人从不同的商舫上下来,叫苦连连。仔细一问,竟也是船上丢了商印。

这样一来,此案就不再是一桩简单的失窃案。闻青渡与身旁那男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道不同寻常来。

他扯下腰间玉牌递给侍从:「去府衙将江左调来。」

几人并肩上船,小厮和持刀侍卫走在后面,他忍不住觑了身边人高马大的侍卫,忐忑地开了口:「官爷,这连着片的商船上都丢了商印,这算不算大案。」

侍卫嗤笑了一声:「太仓最尊贵的是哪些人?」

小厮揣度着他的意思,小心道:「做官的。」

侍卫的笑容意味不明:「除了做官的呢?」

小厮醍醐灌顶,是了是了,丢东西的可都是些大人物啊。

他神色亮了几分:「听说在大案中提供重要线索的,为奴者可脱去奴籍?」

侍卫:「确有此事。」

一行人已行至房中,西墙边有个书架,架子上原本放着官印的盒子空空如也。

小厮走上前去,在闻青渡面前跪下:「官老爷,我有线索提供!昨天深夜里,我看到雀家的人离开过船坊。」

雀家惹上了麻烦。

准确来说,是羌爻给雀家惹上了麻烦。

小厮一时的口误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见到有人回坊,却说成见到有人出去,毕竟在他看来,回去和出去没什么两样,都能说明雀家人形迹可疑。

更何况那人身手那么好,在船上飞来飞去,完全有作案的本领。

冒叱昨夜刚派了杀手出去刺杀羌爻,被闻青渡问话时以为是此事被人发现,话语间不免漏了破绽。

当冒叱及阙陵被「请」到府衙而无暇顾及其他时,羌爻的船已经驶离海岸三里。

晨光熹微,船扬起了帆,驶在一片泛蓝的海上。大鱼跃动出海面,三尺长的尾巴拍着水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娇憨又惊喜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是大鱼。」

平四躺在床上,呆愣地张开眼,他是谁?他在哪里?哪儿来的女人声音?

如此过了好长一会儿,他的瞳孔才逐渐恢复焦距,昨晚的记忆瞬间涌入脑内,他翻身而起,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往甲板上冲去。

甲板上,少年男女正在靠在一起,坐在船头。

他看着四周的海,愣在原地。羌爻闻声转过头来,眼神很淡。

平四摸了摸鼻子:「睡过头了,不好意思。」

说完,他脸色红了几分,想起昨夜——他收拾完残局就躺回了床上,连日发生的事让他心力交瘁,闭上眼睛便睡着了。再醒来,竟已经到了外海上。

「那些人解决了吗?」他问道,「他们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羌爻「嗯」了一声,背往后一仰,靠在了桅杆上,迎着清光,看着很是恣意。

平四吃惊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没等羌爻说话,月姬率先开口反驳了他的话:「羌爻是好人,不会乱杀人的。」

他听着这道声音,恍惚了一瞬。

他先前听过她说话吗?

好像没有,他还以为她是哑巴。

平四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诶,你会说话呀,不是……」

——哑巴。

这两字还未吐出,他感受到了羌爻冷洌的目光,自觉闭上了嘴。

船又在海上行驶了两日,越靠近小渔村,平四就越焦躁,小渔村人少,勾吴等人莫名其妙失踪,很难不被人察觉。

平四同羌爻提起过,他态度漫不经心,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那些人不会关心。」

他记得他说。

平四趴在窗前,忐忑地望着远方随时能翻出一片海滩和房屋的细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泛蓝的海水变得幽深沉静,在墨色云层和浓稠大海的交际处,猩红的落日撕扯开一个裂缝,光扑簌着染红岸边浸湿的沙。

那墨云尽头便是一片低矮错落的渔村,隐在阴暗的灰色中,显得压抑又落魄。

羌爻倚在暮光中,眸底有些凉。他不喜欢这里,村里的人刻薄、死板,像海滩上搁浅的臭鱼。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闭塞的村庄又是最好的选择,至少没人来招惹他。

思索间,尾指被人轻轻勾了勾,他低头便瞧见一张担忧的小脸,微扬着,碎阳在她侧脸柔和地发着光。

「羌爻不想回去吗?」她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

少年的衣角在风中飘动,他好奇地打量起她,觉得她偷偷用了窥心术。

「没有。」他说。

「好吧。」她合起掌心,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不多时,羌爻见她将手伸了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是能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

他摊手接过,一串铜币正安静地躺在掌心。这就是她说的能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

「可以买你喜欢的东西。」她探着脑袋,补充道。

羌爻将铜币往上抛了抛,不知为何,那破破烂烂的村子竟顺眼了几分。他眼中微漾,望进少女清灵的眸子:「我没有喜欢的。」

没有喜欢的?

月姬垂下眼眸——那她呢?羌爻会不会喜欢?

船渐渐靠岸,岸边零散荡着的渔船随浪起伏,积云沉沉,是又要下大雨的征兆。

海岸线上,戴着斗笠的老翁正在收着网,他听见渔船靠岸的声音,顿住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眼底浑浊一片。

这不经意的打眼一看,却让准备下船的平四惊得差点跌在海滩上,这渔翁不是正是小渔村的长老。

平四唯恐祸事发生,他吞咽着唾沫,斜眼去觑羌爻。

羌爻却像是视而不见般,将月姬打横抱起,轻轻一跃,便落在了地上。

合海眼神深沉,追随着他,凝着他怀中的少女。月姬感受到这道不善的目光,有些害怕地将头埋进头发里。

眼看羌爻就要从他身边擦过,他终于开了口,声音缓慢沙哑——

「慢着。」

12.

像有一只手捏住了平四的心脏,他以为劈头盖脸的质问就要随着雨落下来了,心虚地低下头。

羌爻驻足而立,微微侧脸,反应冷淡。

合海转身面对他们,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转一阵后,平静地交代道:「今夜要下大雨,将船系牢。」

天边只剩最后一丝微光,墨云卷动起一阵又湿又凉的风打在三人身上,气氛沉郁得让人喘不过气,尽管预料中的冲突并没有发生。

平四觑了身边人一眼,开口道:「好,我来系。」

羌爻丝毫不同他客气,在他刚说完这句话时,他便转身离去。

不多时,日光敛下,豆大的雨珠坠落下来,羌爻不得不运起内力,纵身穿梭在雨里。

月姬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低矮的房子、半砌的围墙、四处积水的黄色沙土…… 不知是哪家燃起了炊烟,白色的一缕在雨中像雾一般。

她嗅着空气中炭火的气息,这是和海里全然不同的景象,也是全然不同的生活。

她心下突然有些难过,好像这一刻,她才真正脱离了海洋,要实实在在地踩在陆地上。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堵围墙外,围墙比一人还高,挡住人视线,只能从顶处窥见一棵树的树尖冒了出来。

羌爻跃上墙头,月姬才看清里面的情况。一棵开满花的树,一座黄泥土盖的土房,房屋顶部却铺满了琉璃瓦片,即使在昏暗的雨中,也泛着清光。

不出意外,那看起来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瓦片,正是羌爻六年前劫来的,在那之前,那上面原本只铺着一层茅草,就和外面那些房子一样。

月姬仿似回到了海底,她抬头便能看到阳光穿过海水,折射出的晃动的波光。

「羌爻,你住的地方好漂亮。」

土房子有什么漂亮的?

少年丝毫不明白她心中所想,但这并不影响他心情变好,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推开门那一刻——房屋中间,一柱雨水从破碎的瓦片中淌了进来。

夜雨滂沱,天地如洪。

风从窗缝处往里钻,烛火明灭。漏雨的屋顶已被一团稻草堵住,此时屋内水声汩汩,柴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

羌爻坐在炉前,湿衣干了大半,暖橘的火光映照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来。

突然,一阵水花扑腾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伴着咕咚的水泡声。

炉前人身影一闪,朝那声响而去。 浴盆中,少女黑发铺陈在水面,身子全都埋入了水中,水光折射出一池莹白,和缭绕的发丝纠缠着,春色潋滟。

羌爻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用力往上一带,顺手扯下一旁的干衣,行云流水将她裹住,捞进怀中。

月姬没洗过这么烫的热水澡,因缺氧而坨红着脸。此刻更是晕头昏脑说不上话来。

少年用额头去试她额前的温度,敛起眉: 「你是傻子?一直泡着。 」

然而她却闭着眼睛,连个反应都没给他。

「喂,月鸡?」

她意识回笼,小声应了一声,困倦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长发滴着水,沁湿了少年才烘干的衣服。湿漉漉、粘腻腻的感觉让他不自觉皱起眉。

一条鲛竟然把自己泡晕在了水里?

他想凶她,话却在喉咙里哽着,怎么都吐不出去。

于是,他独自忍受着不适,并且清晰地瞧见她如何将脸贴到他手背上来。

雨丝飞斜,汇成水柱,自檐角潺潺而下。手背的温度滚烫,羌爻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又开始作祟起来。

他如丢烫手山芋般,将她丢在床上。

「不舒服。」他退开半步,拿起一旁的帕子,兜在她头上,眉眼轻挑起,「自己擦干。」

可她却软绵绵地往床上一倒,卷过被子,只露出一双微闭着的眼睛:「困,想睡觉……」

羌爻没见过她耍赖的模样,好笑地凝着她:「你要弄湿我的被子了。」

但她还是不动,从被子里伸出一双手,勾住他的小指:「羌爻,睡觉……」

谁要同她一起睡?

「不要。」

少年干脆地拒绝了,他更想去把这身湿衣服脱下来。可他轻轻瞥过她的脸,见她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时,当他双手隔着帕子轻揉她的脑袋时……

羌爻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定是被鬼迷了心窍。

月鸡分明…… 分明会蛊惑人心!

「羌爻……」她闭着眼,眉头皱了起来,像是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羌爻,喜欢我吗?」

羌爻手下动作停了。雨夜里潮湿的水汽挤压着他,炉上沸腾的水声、窗外的雨声仿佛远去,周遭陷入一种难熬的寂静里,她的话却在脑海里喧嚣:

喜欢我吗?

羌爻……

喜欢吗?

羌爻面无表情地丢下帕子,转身钻进了内室。哗啦的水声自内室传来,他已将身子全部浇湿,闭上眼睛靠在了浴桶里。

院子里,白蜡树的花香被雨水冲散开,自半开的窗户处被风送了进来,萦绕在羌爻鼻尖。一向无欲的少年暗自沉了眼。

他不想承认,他心乱了。他也不想…… 不想承认……

「不喜欢。」羌爻低声自语,为加强确认般重复道,「不喜欢。」

他不要喜欢她。人一旦生出喜欢,便会变得痴傻无比。他才不要同那人一般,变成个傻子……

他是在南国四十二年遇上那傻子的。

那年,王宫来了个狠厉少年,有人说他是将军从岭南抓回来的,又有人说他是西域进贡的武器,小小年纪就杀伐果断,像匹凶狼。

一日,南王不知哪里来了兴致,在宫席上大手一挥:「去,给我把那个什么爻的弄上来,看看是他厉害,还是孤的白虎更猛。」

让一个小少年同吊睛白虎作比,这王上怕是又想要见见血了。座下的大臣们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惊悚地往后退去,腾出一块空地来。

两个铁笼被运了上来,一个装着龇牙咧嘴的猛兽,一个装着瘦姿峻立的少年,见此体格差距,不用比便知输赢。

偏偏那笼中人不知事情轻重,只是朝那白虎冷冷一瞥,便阖下眼去。王庭的春花亦不知这宫中险恶,灼灼其华,几瓣雪白被风抚落,轻柔擦过少年脸颊。

上位的帝王懒散地撑着头,扬了扬下巴:「开笼吧。」

铁锁被人打开,凶兽冲笼而出,那额间的三抹花纹如血色般艳丽,开锁的小奴害怕地向后缩着,却被它一掌拍晕。

成年人都毫无反抗之力,更何况八九岁的、脚上还扣着两把玄锁的小少年。众人瑟缩了一下,等着他血溅当场。

猛虎也嗅到了他的味道,锐起眸光,向他呼啸而去。利爪如银钩,带着刺鼻腥气高举抬起,眼看就要将那少年拍成肉泥。

却见少年一个翻身,闪出几米距离,那虎爪拍了个空,震得地面微颤。

吊睛白虎更加发了怒,大吼一声,目眦欲裂,它转身又扑向他在的方向,半截身子立在空中,竟将他称得格外渺小。

少年见此,后弯下腰,脚上借力一滑,顺势从地上拾起一截细小桃枝捏在手中……

白虎提着前脚向他凶狠扑来,少年低伏下身向它滑去,地上的落花被这两阵罡风震得漫天飞舞。

众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这原本悬殊巨大的比试竟让人看得心惊胆战,猜不出结局。

一道「兹」声传来,只见少年从白虎肚皮下滑出,而那虎却还保持着方才那姿势,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这…… 这是怎么回事?」

「是呀,到底怎么了?这虎是死是活?」

在一阵窃窃私语中,白虎「咚」地一声倒下,原本白花花的肚皮,骤然裂开一条口子来,喷涌出红艳的血花。

上方,原本懒散半寐的帝王眯起了眼,打量起那个静立不语的小少年:「你,叫什么爻?」

少年抬眸看来,并不回答,眼里粹着寒光。

内侍被这道眼神吓得心头一颤,他使劲儿踢向他的腿,将他压得半跪在地上。

「死东西,竟然敢这么瞧着王上。」他用力踩住脚下压着的小腿,狠狠啐了两口,又行礼谄媚道,「回王上,他叫羌爻。」

「羌爻?」南王森然地咬着字,勾唇一笑,「有点意思,孤记下了。」

他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扳指,冲那内侍抬了抬指尖:「去吧,将他继续关着,同我抓的那条鲛人关在一处,孤要好好玩玩儿……」

于是,在那一年,在那昏暗的地牢里,九岁的羌爻隔着一方坚硬的铁笼,第一次见到了他。

一只漂亮的、净白的、又优雅的鲛人——离月。

羌爻不知道他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被抓,甚至也没有精力去关心他明日是死是活。只是每每被人捉去同凶兽决斗后,沐血的少年总是喜欢蹲坐在铁笼一角,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瞧。

如此一来,两人互不交流、安静和谐的氛围持续了半月有余。终有一日,离月先开了口打破这僵局:「小孩,你盯着我瞧什么?」

羌爻直白回道:「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鲛人,这地牢里又潮又脏,也就他看起来顺眼一些。

离月浅笑:「你也不错,就是脏了点。」

他右手抬起,指尖汇起星芒,朝羌爻轻轻一点,羌爻周身血污散去,露出一张干净白皙的脸来。

从那以后,离月同羌爻像是认识已久般,总是同他分享些趣事儿,或是偷偷从怀里摸出几块糕点给他吃。

「喏,今日从南王宫里顺来的。小孩,你想吃什么,明日我再去帮你拿。」

羌爻不理他,他便自己放进嘴里吃了,末了还要评价一下:「厨子手抖,糖放多了。」

明明是偷,却被他说得自然无比,理所当然,仿佛这点心天生就是做给他吃的。

最后,这糕点顺来顺去,全顺进了他自己嘴里,他每问起羌爻明日想吃什么,也不等少年回答,便自说自话:「桂花糕还是桃酥呢……」

如此一来,羌爻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俊美优雅的鲛人不仅是个话痨,还贪嘴甜食。

羌爻不知道离月每日被南王唤去做甚,总归他回来从未受过伤,甚至风轻云淡,将这地牢当家住下。

他也不懂离月分明会术法为何不设法逃跑,他如此奇怪,同从前见过的人都不相同,于是羌爻更加喜欢盯着他瞧,蹲在那铁笼一角,将视线紧紧黏在离月身上。

「你别盯着我看了。」离月无奈叹气,被这直白的视线瞧得不好意思了起来,他红了红脸,有些难为情道,「我有喜欢的人了,况且你还这么小…… 不行不行,不可不可……」

羌爻听得眉头皱起,不知道他叽里哇啦在说些什么,只听懂了那句「你别盯着我看了」。他轻哼一声,转过身去,留给离月一个冷漠的背影。

「小孩,你生气了?」离月用术法汇成一道光,轻轻打在少年肩上,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笑了笑,妥协道:「我女儿容貌更盛,不若给你欣赏一番?」

羌爻依旧不想理他,他是个有原则的人,说不让瞧便真的不瞧了。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撑着下颌假寐,周边却突然溢出亮眼的光……

少年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圆形水球包裹着一条粉色小鱼,在他面前乱跳。

适时,离月温柔无奈的声音打在他耳侧,他说:「月月,别闹,快给哥哥问好。」

小鱼欢喜地在少年脸上蹭了蹭,又主动飘到他手背上,弹了两下。

离月轻咳一声:「她喜欢你,想你摸摸她。」

羌爻不解地摊开手掌,淡漠地注视着这条奇奇怪怪的鱼,实在想不通为何鲛人会生出鱼来。

离月像会通心术般:「她只是现在这样,被术法封住了原来的样子。」

说话间,小鱼已娇憨地滚动着身子,在少年手掌心撒着娇。

「如何?」离月慈爱地瞧着他掌心,眸子里闪着光,「月月这么可爱,同阿芙一模一样。」

羌爻凝着粉色小鱼,着实对一只海洋生物提不起兴趣,他晃了晃那颗水球,小鱼被荡得翻出肚皮。

「不可爱。」说完,他又晃了晃,才翻过身的小鱼又被荡得翻了过去。

「那你这般欺负她做甚。」离月抬起指尖,水球从少年掌心飘起,眼看就要被他收回。

半空中却突然伸来一只手,将它抓了回去,紧紧抱在了怀里。他分明听到离月说送给他了,那这条鱼就是他的。

羌爻如护食的狼崽般,眸中漾起浓浓的占有欲:「我的。」

于是,离月成功地让羌爻不再盯着他瞧,也成功地赔上了自己的女儿。

他叹了口气,惆怅地咬下一口桃花酥:他还有阿芙,他一点也不难过。

?

南国四十二年冬日,南王后于初雪日诞下一名男婴。听闻那日大雪纷飞,寒冷至极,王后流血不止,险些死去。

也不知是哪位太医妙手回春,将已经咽气的王后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王后醒来气色红润,甚至比往日还美上了几分。众人皆叹神医在世,四下打听这位太医的名字,却未能得知。

也就是初雪那日,羌爻第一次见到了不一样的离月,他从南王宫中回来,竟不像往日那般轻松自在,面孔苍白,周身透明,像是要转瞬即逝。

小鱼从羌爻怀里飘出,落在离月身上,不安地跃动着。他摊开掌心,接住她,贯是那般从容优雅地浅笑着:「爹爹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他说他累了,就真的好似累了,再也不主动找羌爻搭话,也不再念叨最喜欢的桃花酥,大部分时间躺在笼中睡着,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了般。

南国的冬天又冷又湿,最爱下雪。王世子足月那天,羌爻没有被南王叫去「助兴」,但他知道外面应当是下了好大一场雪,因为离月回来的时候,身上落满了雪,脸上也挂着血,从他眼角一直蜿蜒至下巴,滴落在地上,砸出一路红霜。

他的眼睛没了,那双漂亮的、爱笑的、又清透的眼睛,像装满了一池湖蓝的海水。

「你眼睛呢?」羌爻心中涌起一股怪异的滋味,忍不住问他。

离月抚上眼角,呆愣了两秒,又极浅地笑着:「送人了。」

饶是羌爻再懵懂无知也知道,哪有人会将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拿去送人的,他第一次问出了那句话:「你是傻子么?」

离月不答他,只是从衣角扯下一条碎布缠上了眼睛:「别告诉月月,就说我眼睛畏光。」

羌爻觉得他快要死了,因为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精神也越发差了下去。甚至好多个夜晚,他都看见,离月的身体变得透明,如果地牢里有风的话,定然已将他吹散了吧。

他头一次生出些陌生的情绪来,说不清是同情还是难过,总归那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体会,以至于他从南王桌子上顺走桃花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羌爻捏着那甜腻的点心,犹豫着将他丢入离月笼中。离月闻声,身体动了动,疲惫地探起身来,他双手摸索到那块糕点,浑身一震。

这一次,他没有欢喜地吃下去,评价今日的厨子有没有手抖,而是捏着那块桃酥,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羌爻以为他不会吃了,却见他颤着手开始小口尝着,如同得到了什么人间至宝。若那双眼睛还在,此刻会是什么神情?

羌爻不知道人哭起来会是什么表情,但他觉得,他一定是哭了,只是再也流不出泪来。

他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羌爻,你走罢。」

少年不解:「去哪儿?」

离月又仿佛回到从前那悠闲模样,浅笑着:「我送你出去,你不想要自由吗?」

羌爻警惕地凝起眸:「你自己怎么不走?」

这问题显然问到了他心里,离月微愣,认真地皱起眉:「因为…… 我喜欢的人在这里,我舍不得她。」

羌爻一点也不懂他口里说的喜欢,更加觉得此人痴傻,分明长得不错,可惜脑子坏了。

他又打量着他,试图看出他的目的。离月却仿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轻笑道:「你怎么又盯着我瞧。」

「送你出去我是有条件的,你可以把这当成一场交易。」

羌爻道:「什么条件?」

离月说:「第一个条件,你出去后,得把月月放到海里去。第二个条件,若你以后碰到她,一定要对她好一些。第三个条件……」

羌爻不耐地打断他:「你条件太多了,我自己可以出去。」

离月:「你自己出去?王宫中守备森严,你要花五年还是十年?」

羌爻静默,离月劝道:「我不会害你,信我一次,怎么样?」

少年仍然不想答应他,他想起他日渐透明的身子和喜怒无常的南王,依稀能猜到,若自己走了,离月便真的要死了。

他摇了摇头,很是坚决:「我不走。」

离月却不劝了,他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摇椅里回顾往年一般,沉声讲起了往事:「其实我喜欢的人叫姬芙,她太笨了,竟然用桃花酥来钓鱼,不过还好钓到了我,不然谁来保护她…………」

「大海里什么都是咸的,偏偏她做的桃花酥那么甜,谁让她那么会做点心,不然我才不要喜欢她。」

「所以我要留下来,我答应了要陪她,便要做到的。」

离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羌爻难得耐心地倾听着,虽然他完全听不懂。一道光罩由弱转亮,渐渐将羌爻围住,等羌爻发觉过来,自己已被圈在当中挣脱不开,他警觉不妙,冷声打断他:「你干什么?」

离月支着下巴,状似不解地笑了笑:「我不是在同你讲故事吗?」

「你还想听吗?我们家阿芙最是怕痛,每次受了伤都要我……」

「我不走。」少年一身戾气,从未像现在这般无能为力,「我不走!」

但那道光罩越来越亮,几乎让羌爻瞧不见铁笼那方的离月了,离月却还在喃喃自语:「阿芙生了月月,问我应该取什么名,我想了想说,就叫月姬,离月的月,姬芙的姬。」

「这名字甚好,小孩,以后你碰上一个叫月姬的女孩,一定要对她好一些,她会比我更漂亮……」

一道白光闪过,笼中不见了少年的身影,离月静默,停下了嘴边的话。

南国四十二年深冬,大雪一片。

白雾蒙蒙地笼着亭台楼榭,万物消寂在这场冬雪里。几千里外海风拂面的小渔村多了一个叫羌爻的少年,而茫茫庭深的南王宫中少了一只叫离月的鲛人。

13.

羌爻蓦地睁开眼睛,那些久远的、模糊的记忆本该安然无恙地尘封在脑海里,可现在它溜了出来,暴露在少年面前。

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细枝末节竟没被时间侵蚀,反而在雨水的冲刷下更加清晰。

「我想了想说,就叫月姬,离月的月,姬芙的姬。」

鲛人、离月、月姬……

敏锐的直觉让羌爻意识到,或许离月早就预料到了未来,或者说,他早就行走在了离月为他安排好的命数里。

他自水中站起,披上衣衫,任由发梢上的水在背后氤氲一片。

「月鸡,你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

他推了推她,没有得到回应,又同顽皮的稚童般,用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不出一个鼻息间,月姬睁开了眼,眼中还不甚清明,却难得地沾染上了些许怒气。她伸手拍在羌爻的手上,却没什么力道。

羌爻捉住她没甚威胁的手,又问:「名字,是哪两个字?」

月姬困得只舍得用一只眼睛看他,声音缓慢,一个接一个往外蹦着字:「爷爷说,月是离月的月,姬是姬芙的姬。」

淅沥的雨声里,少年耳畔仿佛又听见了离月那句:

「这名字甚好,小孩,以后你碰上一个叫月姬的女孩,一定要对她好一些,她会比我更漂亮……」

他一时难以形容当下的感觉,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也不是被离月玩弄的愤怒,若有一个词更接近,那便是平静,久违的平静。

就像被石子破坏的湖面一般,激荡起的涟漪终究会平息,最后归于平静。这些天,心里涌动的怅惘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

他不是喜欢她,只是答应了别人要对她好一些。

傻子才会喜欢人,他不会。

羌爻如释重负,眉梢又恢复了没被愁云笼罩时才有的干脆凌厉。他将枕头横在二人中间,心安理得地躺了上去。

他住自己的屋,睡他自己的床,盖自己的被子,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不过就是身边多睡了个人而已。

有什么可想的。

然而,当第二日清晨,雨后稀薄的阳光自小窗洒落至枕头上,当月姬跪坐在一旁撑着头,脸上如蒙了一层雪光,当她在他睁眼那刻便一脸期许地说道:「羌爻,你醒啦,今天有太阳。」

他突然觉得,喜欢她也不错,就喜欢一天,明天绝对不喜欢了。

他将手臂覆在额头,遮挡日光,再一次闭上眼睛。

泥土的味道夹杂着她发间的清香,在鼻尖萦绕。似梦非梦间,唇上忽而迎上一抹凉,他眉头一跳,因她的亲近而渐渐红了耳朵。

在这张他睡了九年的床上,少年头一次觉得气血躁动。迟来的悸动,令他措手不及。

他想…… 他想和她亲近,可直觉却告诉他,那种事会让人彻底变成个傻子。

于是,少年翻窗跑了,湿咸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的心。

他飞跃在屋顶之间,用这种爆发身体极限的方式来给那个快速滚烫的心跳一个正当理由。

这算什么事?

往常这时,他应当乘上船去海里捞鱼,而不是像现下这般蠢笨,在稀薄的晨光中如兔子般窜来窜去。

羌爻不快活了,他要去找能给他解惑的人。

日头渐高,渔民背着渔网自家中鱼贯而出。一夜大雨,浪潮将海中的水草、鱼虾一并搁置在海滩上。

临镇医馆的大夫虽不用出海,却也早起坐在药摊前,撑头打着瞌睡。是时,一道阴影落下,遮住了日光,他疑惑地睁眼,视线顺着眼前一条修长的腿向上——

一少年逆光而立,腰间别着把漂亮小刀,飒然又冷厉。

大夫被吓得一哆嗦,从小凳瘫坐到地上,颤着手抱拳:「少…… 少侠何事?」

羌爻丢了几个铜板给他,直言道:「我养了一只鱼。」

大夫被他这句话打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问,只得做出洗耳恭听状。

羌爻道:「她让我心烦。」

心烦便不养了罢。

又道:「可我说了要养她,也必须对她好些。」

那就继续养,总归只是一条鱼。

最后道:「但我一看见她,就控制不住…… 心跳,我不想喜欢她,这症状还有治吗?」

羌爻说完,斜眼看他,眼尾勾抹出一道厉色。大夫抹了抹头上的虚汗,心想:这哪里是养了一只鱼,只怕是养了一个女人吧。

他状似深沉地摸了摸胡须,又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少年的脸色,最后试探着说:「她不喜欢你?所以你不想喜欢她?」

却见少年脸色一凝,有些不悦,他赶紧转了话头:「瞧老朽说的什么话,少侠如此俊俏,怎会有女…… 怎会有鱼不喜欢?」

「这想不喜欢很简单,你少与她接触,离她远远的,再学学别的男人寻花问柳,牡丹花下,没过多久就忘了。」

他每说一个方法,羌爻眉头便皱紧一分,直到他说到寻花问柳、牡丹花下,他的脸色才舒缓过来。

「要去哪里寻花问柳?」他问。

大夫一脸不敢置信。

怎么?这还是个没开过荤的?亏他长着这张脸,竟然女人缘差到如此境地。他略带同情地指了个方向:「喏,前面花楼,花儿多还艳,个个赛天仙。」

羌爻听罢,心情难得好了起来,又大方地丢给他几个铜板子,转身便要离去。

大夫眼尾的皱纹不住抖动着,震惊地叫住他:「少侠!少侠!这时辰可不对啊!」

羌爻却不听他的招呼,他做事向来不兴什么时机,何况月姬还在家等着,要快点做完回去。他步伐加快,彻底消失在了街尾。

大夫盯着他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还以为他有多喜欢那女子呢,没想到也是个猴急的色鬼。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花楼隐于一条狭窄的小巷中,门挂纱灯,匾垂织锦,脂粉香气扑鼻。大门紧闭着,不像待客的模样。

门口倚着一男子,作书生打扮,手抱酒坛,已是烂醉如泥,口中不住喊着「牡丹,牡丹……」

羌爻看了一眼,闪身翻进内院。

墙角下,龟公躺在一张摇椅上,听见这声响,头也没抬,仿似司空见惯般,阴阳怪气道:「公子,白日不接客。」

羌爻落在他身侧,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眼神毒辣,一瞧便知是个生面孔。

生面孔,又会武,莫不是来闹事的?

龟公支起半边身子,上下打量着羌爻,最后得出结论——

装模作样的小白脸。

羌爻没答他,冷眼观察着周遭一切。廊上笼着轻纱,似雾似烟,廊下种着花草,千娇百艳。

他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直言道:「我要牡丹。」

龟公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听不懂人话:「牡丹是我楼里的花魁,是你想要就能要的?我劝你还是走吧。」

花魁?

羌爻有了兴致,掏出几枚铜币丢给他:「就要花魁。」

龟公看着掌心那几个子儿,觉得寒酸又晦气,破口大骂道:「哪儿来的穷酸玩意儿,竟癞蛤蟆……」

适时,一阵寒光夹着风袭来,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他感受到颈上的凉意,艰难吞咽着:「癞…… 癞蛤蟆就是我。」

羌爻放下刀,转起漂亮的刀花,果然有些人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好好说话。

龟公满头冷汗,心有余悸,庆幸方才没骂得更脏一些。这小镇子虽不繁华,但好在实在人多,他欺负惯了别人,没想到有天会被人架刀在脖子上。

赶忙改了口:「刚刚有眼无珠了,我现在就带贵客去找牡丹。」

不敢再多耽误,他踩着极快的步伐在前领路,行至一房门前,停了下来,转身恭敬道:「公子稍等,我去将牡丹叫醒。」

说完,他赔笑了两声,在羌爻冷淡的目光中,僵硬地叩起门:「牡丹!牡丹!起来接客!」

门内女子闻声,不情不愿地支起身,随意披了件轻纱,赤脚向外走去。她推开门,往门上一倚,状似无骨般,轻薄的纱下潋滟一片春色。

「哟,是哪位公子垂爱,白日也念想得紧。」

她随着龟公小心示意的眼神看去,便瞧见一窄腰长身的俊朗少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原来是位俏郎君。」牡丹来了兴致,笑得娇媚,习惯性地往他胸前贴去,却被少年闪身一躲,直接摔在了地上。

龟公看傻了眼,竟忘了去扶。

要花魁的是他,把花魁晾在地上的也是他。

难道这少年从前和花魁有过恩怨,现在找上门来,是要寻仇?

龟公再看地上的牡丹时,眼里便带了几分埋怨,更是不愿搭一把手了。

「哎哟,快拉我一把啊。」牡丹半坐在地上,搓揉着被撞到的手,脸色难看。

龟公装作没听见,羌爻更是无动于衷。他方才便觉得不耐烦,这女子同他在海上见过的舞姬一个模样,夹着嗓子、裸着身子、掐着鬼眼,还爱往人身上扑。

他绕过女子,往前走了几步,眼神四下搜索,顺着大敞的房门往里看去——

纱帐低垂,桌上歪着几个酒杯,屋内一片狼藉。仅有的一扇小窗轻启着,窗上正摆着一盆红牡丹,迎风招摇。

羌爻亮了眼眸,走了过去,连花带盆揽在自己臂间,他又掏几个铜板子,往窗台上一放。

「我买了。」

说完便翻窗跳了下去,他受不了房里的脂粉香气,若不是为了「寻花问柳」,何须忍到现在?

如今,花也寻了,再去问一问柳,便算是完成任务。

羌爻只觉得心情大好,他做这些事时,确实没有时间去想月姬。

半晌,人都走远了,龟公才反应过来。他跑到窗边却只看见连成一片的屋檐和檐上的雀,哪里还有少年的身影?

龟公眸光混沌,跌坐在窗下,细细回想着今日发生之事,实在太过玄幻。

牡丹还摔在地上,没处撒气,只能心疼又着急地骂着:「老娘的牡丹,是王公子从都城给我运来的!小王八羔子别让我逮住你!」

海边天气变化极快,等羌爻回到小渔村,天色又暗了下来,海边浪潮翻涌,家家户户关上了大门,显得萧条又落寞。

道上唯有一老叟,身披蓑衣,腰间挎着渔兜,在雨中缓步而行。羌爻经过他身边时,他稍稍侧脸看了下,又很快收回目光,盯着脚下的路。

从前村子里排斥羌爻的存在,可时间久了,人们又当作他不存在般。

羌爻早已习惯,视若无睹地穿过雨幕。他抱着花落在自家墙头,却看到了令他心口骤缩的一幕——

月姬半边身子挂在树上,手抱着枝干,全身湿透,身子正瑟瑟发抖。

羌爻眉心一跳,忙落到她身边,提起她的衣服,将人带到了地面上。

「羌爻。 」 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声音很小, 「我想去找你的,可是没有门。 」

羌爻砌起这道围墙时就没想着留门,五年前一次出海期间,有人偷溜进他家中,将所有钱财偷了去。他便修起了外墙,又加设了许多机关,自此再也没贼敢造访。

「上次有人想从这棵树上爬进来,你猜他怎么样了? 」 羌爻神色不变,语气却沉了许多。

月姬悄悄去拉他的手,「怎么了?」

「断了两条腿。」

月姬脸色白了,这两条腿是她的尾巴换来的,若是…… 若是断了……

羌爻挑眉笑:「下次还要爬树?」

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怯生生道:「不会了。」

天色更暗了些,春雨初歇,空气中是潮湿的泥土味。零星的灯火燃了起来,羌爻走进屋中,点亮烛台,一星火粒映在他眸中,轻轻一晃。

月姬垂下眼眸,心中泛起一阵酸意。

她不清楚自己怎么了,但此刻她离他这么近,却又觉得两人的距离很远。

「喜欢是什么?」她曾经问过爷爷。

爷爷说:「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她今天一天没有见到羌爻,她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以为他像族人那般,也离开她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很想他,就算是现在站在面前,也很想。

这就是喜欢么?

「羌爻……」她抓住他的衣角,脸色涨得通红,「我…… 我…… 我……」

羌爻将花放在桌上,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你什么?」

月姬垂着头,哽咽道:「我喜欢你。」

烛火被风吹得晃了一下,羌爻愣在原地。但说到底,这又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说喜欢,有什么稀奇的?他「嗯」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什么。

这几乎冷淡的反应,却让月姬难过起来,她想起他说的没有喜欢的,又想起他今天早上因为她的亲近突然离去。

月姬强忍住眼泪:「我知道羌爻不…… 不喜欢我,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

「我喜欢羌爻,你不要讨厌我。」

鲛珠滚落了下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变得断断续续。羌爻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他听着她哭,觉得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

「不是说过,不准哭吗?」

他抬起她的脸,笨拙地用袖子替她擦着泪,语气刻意加重以掩饰慌张。

他为什么不能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喜欢她?

这一刻,少年反复在心底问着自己,今日那些荒唐的行为在脑海里闪过,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月姬又在干什么呢?

他将她一个人丢在陌生的环境里,这就是要对她好一些吗?

分明她这般弱小,分明她一点武功都不会,需要他护着。

这一刻,羌爻想不到傻或不傻那层逻辑了,只觉得她的话一字一句全扎在了心里。

少年的指尖因用力变得惨白,他低垂着头,无力坦白着:「别说了…… 我不讨厌你。」

月姬哭声一顿,闷着声问:「那羌爻…… 喜欢我吗?」

他声音极低,听见自己说:「嗯。」

「…… 喜欢。」

什么寻花问柳、牡丹花下,果然都是些江湖郎中骗人的把戏,他明日就要去砸了他的摊子!

14.

夜里,层云散去,清辉皎亮。月光沿着窗棂攀进,一地银霜。

屋中,少年男女躺在床上,呆愣地盯着屋板,同时失眠了。

不远处有虫鸣和蛙声,羌爻无心去听,只觉得整个屋子静得出奇,他甚至能感受到身旁人浅浅的呼吸,还有…… 她看过来的眼神。

她盯着他看多久了?

半炷香的时间?

羌爻想着白日里的坦白,心里本就不平静,他干脆转过身去,同她四目相对——

「好看?」

月姬点了点头。鲛人里没有那些三纲五常,也并不教女子矜持,她觉得两人心意相通,就应该更加亲近一些。

「羌爻,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试图钻进他的被子里,却被捂住脸,推了回去。

「不可以。」

月姬往后滚了半圈,知道自己是被拒绝了,她拉高被子,将脸遮去大半。

好吧,以后再抱吧。

她盖紧被子,埋着脑袋,从被缝中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羌爻……」

少年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将双手枕在脑后,等着她的下半句,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皱起眉来。

「在人间,互相喜欢的人是会成亲的吗?」

他转过头去,眼神里尽是不解:「成亲?」

「就是我嫁给你呀。」

他下意识说道:「不行。」

他不想娶任何人,从来没有成亲的打算。

「我们不可以成亲么?」 月姬凝起脸,目光灼灼。羌爻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一瞬间晃了神。

「为什么?」他喃喃出声。

月姬眼中浮现出迷惘,她只是被教导过,在人间互相喜欢的两人应当成亲,却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

「你也说不出来原因。」羌爻转过头去。

月白色的墙壁上是交错的枝影,他静静看着,却仿佛看见漫天的大雪落了下来。

羌爻闭上了眼睛。

他从不主动去想以前的事情,可近日来,记忆总是不受控制,自己冒出来。

「野种,野种!」

「灾星,你就是个灾星!」

那个边陲之地,永远都被黄沙弥漫着的、北境最乱的小城,那间破屋子,坐在屋檐下永远都在缝制嫁衣的疯女人,还有落了锁、只剩一扇小窗透气的房间。

羌爻冷眼看着女人将嫁衣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她对着针线喃喃自语:「等嫁衣做好了,他就来娶我。」

偶尔她又会转身对着他说:「你爹是北境最厉害的将军,他打了胜仗就来接我们。」

剩下的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发疯。她将羌爻锁起来,扯着他的头发,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会武功,为什么不像他那英勇的爹。

或者给他穿上嫁衣,仿佛透过他在看别人:「羌尧。」她唤着「他」的名字,「你来娶我了?」

她要他在夜里扎一晚上的马步,又在第二日黄昏将他锁进屋里挨饿。傍晚,三五个顽童踮着脚从那扇小窗中向他丢石头。

「野种。」他们喊着,「没人要的野种。」

疯女人同别人私通生了个孩子,这种事在边城并不算稀奇,死了丈夫的寡妇都能同人苟合,何况她一个未婚少女。

可她非要逮着人便说,自己是北境将军的未婚妻,自己的孩子未来也是北境最神武的将军。

众人皆嘲笑她,连带着稚儿也厌恶起羌爻来。

「不是北境未来最神勇的将军吗?现在怎么被关在屋里,像条狗一样?」

「你那疯子娘呢?又出去找男人了?」

「她今晚陪的是哪个将军?」

众人笑作一团,羌爻只是静静坐在墙角,面上一丝情绪也捕捉不到。

「我说了吧,他是个傻子,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就是啊,疯子生的孩子怎么会正常。」

羌爻确实听不懂他们的话,他所想的所有事情不过是练武、吃饱、不饿肚子。

日子这般过着,直到有一天,一个顽童站在窗口被自己丢进来的石子打瞎了眼睛。从那以后,羌爻再也没有挨过饿。

疯女人的嫁衣还是快绣好了,北境也迎来了三十年来最严寒的冬日。疫病爆发,大批流民南下,边线上是南国日益猖狂的试探和挑衅。

嫁衣绣好那日,她等的那个男人终于来了。

羌爻不记得很多事情了,却清楚地记得那日的大雪。他站在雪地里,雪深到脚踝。女人穿上了嫁衣,在白茫茫一片天地中,红得扎眼。

她神色难得温柔:「你爹来接我们了,我们会成亲,我会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羌爻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却突然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脖子:「你不高兴吗?你为什么不笑?」

少年扯起嘴角,眼里依旧什么情绪也没有。

适时,凛冽的风掀起雪,冷得钻心。羌爻终于不再是那副冷然的模样,他好奇地看着女人,嫁衣很薄,将她消瘦的身子勾勒清晰。

他想,她不冷吗?

马蹄声渐进,地面轻颤,黑压压一片人群靠近,为首的男子高坐马头,身披玄色裘衣,周身肃穆,身后跟着三千士兵压着试图南下的流民。

「他来了。」

他听见她说。

「他来娶我了!」

她奔了过去,身子轻得像一片叶子,头冠上坠着珠帘,每跑一步,珠帘便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漫天风雪里仿佛只剩珠帘相撞的声音,队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男人侧头看来,眉眼间尽是森冷杀伐之气。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羌爻想,不是。

「他会来娶我。」

羌爻想,错了。

「将军?」

下方的将士看着不远处奔来的女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男人没有回答,收回视线,从箭筒里抽出羽箭,侧身搭起长弓。

「他要杀了你。」羌爻说。

女人早已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踉跄地奔行在雪里,向着她大半辈子的念想而去。

「羌——」

羽箭破空而来,刺穿她的喉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远方,又颤着手去摸脖子,嘴还张着,那个「尧」字终是没能说出口……

「这都第几个了?」副将嘟囔着,「边城净是这种不要命的疯子。」

男人收起长弓,阖下眼:「杀了便是。」

「那个小孩儿呢?」副将冲羌爻扬了扬下巴,男人随着指引看去,一瞬间怔愣住。

他看着羌爻,明明从未见过,却觉得那般熟悉,好像…… 好像他们应该有点关系才是。

男人收回情绪,沉了声:「不用管。」

又道:「若是染上疫病,丢进乱葬岗里。」

队伍继续行进,雪下大了些,不过片刻便在女人身上积了薄薄一层,血氤氲一片,将本就摩擦得褪色的嫁衣燃得鲜红。

羌爻似乎明白了,嫁衣为何要是红色。

扎眼。

不幸。

他不会成亲。

翌日清晨,长街萧索冷清。商贩零散坐着,面前摆着的竹笼里不时溅起水花,一条鱼跳了出来在地上挣扎。商贩蹲下身子,伸手去抓。

一双黑鞋映入视野,在面前停下。商贩手上的动作快了些,情绪高昂地抬起头:「买鱼吗?新鲜的!才出海。 」

却见少年目不斜视,朝街尾插旗而坐的老汉走去,那旗上赫然写着「药到病除」。

商贩见此,歪着脖子打量。 谁人不知这街尾的江湖郎中专给男人治那种病,别人来都要遮遮掩掩,这人倒好,大大方方。

他啧啧称奇,叹年少轻狂。

羌爻走过去,低睨了一眼打瞌睡的老者,兀自开了口:「我找了你很久。」

老大夫惊得一哆嗦,眯着眼看来,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少侠,怎么又是你?」

羌爻:「你说为什么?」

「这…… 有什么问题吗?」他胡须一抖,身子往后退了些。

少年声音变得冷然:「退钱,你说的不管用。」

「退钱?」他怒目而视,模样气极,「你想得美!你说不管用就不管用?你证明给我看。」

证明?怎么证明?

说他还是很喜欢月姬?

羌爻脸色不好,一时间没有言语。

老大夫又道:「我看你眼下浮青,是纵欲过度的表现,这几日定是睡在花楼,又好意思来说老夫的妙计不管作用。」

花楼?谁会睡在那种地方。

他蹙起眉:「你话真多,钱退我。」

「没有!」老大夫将头转了过去,两撇胡子气得翘起。

少年突然嗤笑一声,眸若点漆:「不想退钱?行,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羌爻默了片刻,方道:「人为什么要成亲?」

老大夫:「……」

感情今天是来同他这个老头子探索人生的? 果真是少年心性。

「嗯……」 他装模作样地揪着胡子,沉下声道, 「同喜爱之人相偕一生,白头到老,实乃人间情趣。 」

「情趣?」

「对,情趣,冷了有人添衣,饿了有人加餐,渴了有人备水。」

羌爻挑眉:「你买的奴仆?」

冷了自己不会添衣?饿了自己不会吃饭?果真是些娇生惯养的毛病。

老大夫瞪大眼睛,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他果断岔开话题:「少侠怎么突然问起成亲一事?」

羌爻干脆道:「好奇。」

他狐疑地看向少年,就他周身那股凌厉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来杀人的,现在竟然在这儿同他闲扯些情情爱爱的话题。

不对!很是不对!

「你同花楼里的姑娘睡觉就睡觉,可千万别想着娶啊!前不久王家娶了个花楼的女子,成亲当晚就马上风死了。」

羌爻听罢,下意识反驳:「我只和月姬睡过。」

「月姬?」

那个心上人?

上次不还说要忘了她,这才几天就睡上了?所以现在来问成亲的意义,是被逼婚不想负责的意思?

他胡乱想着,再看羌爻时眼神便开始不对,果真是浪荡子,他就说这种模样的少年哪里有不经风月的。

老大夫在江湖上混了多年,自然明白说话要顺着人心意,他又捋了捋胡子,说道:「要我说成亲也没什么意义,你都睡到了,还成什么亲。 」

果然,此话一出,羌爻脸上并无不喜。

他似被鼓舞,复又道:「男人呀,春风一度就挺好。何必要娶个媳妇回去,婚后日子真是太苦了,你是不知……」

突然,一阵劲风袭来,羌爻神色一凝,移过身去。

高亮的怒吼声响起:「死老头,你他娘又在说什么?」

一只鞋稳稳拍在老大夫脸上,痛得他直翻白眼,与此同时,一精瘦老妇冲到跟前,提起了他的耳朵。

「日子苦?别娶媳妇?你是不是早就想与我一拍两散了?」

「不不不,老太婆,误会,误会啊!」他痛呼着,着急解释, 「是这位少侠!他不想成亲!我哪儿敢呀……」

老太这才发现身旁还站着一少年,气质冷俊,目光清澈,这像是浪荡公子?

她做人直爽,管他是不是,都怼上两句: 「小少年,看你人模狗样的,怎么做人忒没责任心。 」

羌爻只觉莫名,不悦地看向她。

「哟,这是戳到心眼子去了?看什么看,你还想与我动手?」

大夫在心惊胆战,斜眼觑着羌爻寒气森森的脸,又扯了扯他家那位的衣服,「老太婆,你少说两句,可能是我猜错了也说不一定……」

她将他的手抖开,厉声道: 「管你是哪种人,若你睡了别人还不想负责,你想过她会如何吗?」

羌爻好整以暇,倒想听听她后面的话。

「严重的被浸猪笼丢进海里去,活生生淹死。稍微轻一些的被发卖到花楼。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就别害了她。」

大夫如同狗腿子般,在一旁赔笑着:「对对,就该娶,娶个夫人一辈子欢喜。 」

「你别插话,我一会儿再收拾你!」

「好,都听夫人的,我给夫人穿鞋。 」

说罢,他捏住鞋,弯下腰。

日头渐高,街上熙攘了起来,迟来的商贩支起了小食摊子,蒸气氤氲, 烟火气十足。 夫妻二人满头灰发,一唱一和,沐在清淡天和里。老者佝偻着身子,脸上的泥印子清晰可见,唇角却绽着笑意。

羌爻恍惚一瞬,心中涌上了说不清的情绪。

适才老太那番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有他在,谁敢将月姬沉到海里?

可为何此时此刻,他这般……

这般想见到月姬?

他也想替人穿鞋?

羌爻觉得自己有病,兴许还病得不轻。

直至他脚步虚浮回到家中,看见坐在灶台边努力生火却弄得一身狼狈的少女时,他的病症才缓解了一些。

灰尘在清光下飞舞,她抬起头来,用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

「你在做什么?」羌爻问。

她愧疚道:「我想生火烧水的,我怕羌爻回来没有水喝。」

说完,她低下头,紧紧握住那根粘满灶灰的木棍,瞧着好生可怜。

「饿了有人加餐,渴了有人备水。」

羌爻看着她,突然想起这句话,他想说些什么。可是…… 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那句话像笼在雾中一般,能窥见一些却瞧得不甚清晰。他静默了半晌,想不明白,却在看见她印满手指印的脸时,忽而轻声笑了出来。

他张开手:「过来,抱一会儿。」

他瞧见她神色亮了起来,小跑着扑向他,将灰全部蹭到了他身上。

复收紧手臂,刻意沉了声:「月姬,脏死了。」

15.

谷雨后又下了几场雨,待雨水稍止,平四来过一趟,短短数日,他像是变了一人,面上沉稳了许多。

「我仔细想过了,要去闯荡江湖。」

彼时羌爻正在树下锯门,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我来其实是想问,你……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说完这句,又兀自嘟囔起来,「这里也没什么好的。」

羌爻抱起木头,绕过他:「不去。」

平四道:「那你今后打算做什么?」

他不相信少年单枪匹马还会出海,更何况——他看向抱着一小截木料的月姬——他现在有了牵挂,不会舍得丢下她。

做什么?

羌爻没有想过这个话题,他埋了几大箱钱在床底下,按理来说衣食无忧了。

平四觉得问不出个所以然,又凑到月姬身边:「你呢,你不想去闯荡江湖?」

月姬迷惘道:「江湖有海里好吗?」

他想起这次出海捡到的那本书,虽然许多字看不懂,但大抵的故事还是清晰的——一个人、一把剑、执剑走天涯。

「应该挺好的,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海我已经看腻了。」

月姬不太赞同:「海里很好呀。」

羌爻阔步走来,挡在她面前,平四见罢倒也乖觉,不再缠着月姬说话。

「还有事?」

树影婆娑,光斑闪动,光影明灭处,恰是少年清俊颀长的身姿,如青竹般挺拔。

平四摸了摸鼻子,心道他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其实还有一件事,你从前救过我,但我要离开了,还没有报答你。」

「救过你?」

「就是那次,你杀了一条鲨,说它吃了你的鱼,你不记得了?」

羌爻微微蹙眉,倒是想起了这件事,那天他本是去将月姬放回海里的,他站在船上,看着她慢吞吞地游向深海,一步三回头。

那时正值黄昏,他心头突然空落落的,什么狗屁约定,什么把她放回海里,某一刻,他想反悔将她捉回来。

也就是那时,一条白鲨游过去一口将她吞进嘴里。他以为她被吃了,一股无名火气涌了上来,他抽出刀跳进海水中,却只砍伤了它一只眼睛……

「我猜你也是不记得了。」平四叹了口气,复又道,「但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这个给你。」

他拿出一把刀,递过去。

「之前在太仓看到的。」

——觉得很适合你,所以买了。

平四手心沁出薄汗,怕羌爻不接。月姬倒是歪着头打量起这把刀来,刀身似鸿羽,刀柄镶银丝,尾坠编绳,通身漂亮。

她扯了扯少年的衣袖,轻声道:「羌爻带着一定很漂亮。」

这厢有人帮着说话,平四自然领受,将手再往前递了一些:「卖的人说它是东洲名匠做的,叫南雁。」

羌爻瞥了眼凑在身边的脑袋,伸手接下。

平四笑道:「比不上救命的恩情就是了。」

离开前,他再次回过头,朝小院中看去。只这么一会儿时间,日头又偏西了一些,再过一个时辰,漫天的霞光便会铺满天空,同那日一般。

他那次本来是要轻生的……

娘生他那日便撒手而去,唯一一个跛脚的老爹又被风暴卷进了大海里,他那时太小,经常饿着肚子。

出海捕鱼时,他望着无尽的大海生出些茫然来,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没人同他说话,就连夜深了也只能听着狗吠声入睡,漆黑漫长的夜里,他常常惊醒。

无趣、孤独和日复一日的饥饿……

可真的处在生死一瞬之间,他才惊觉自己如此怕死。

他被羌爻救下,想感谢少年,却又害怕接近,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同样的境遇,羌爻却是不同的状态,他似乎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平四那时便想,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而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很久不曾为吃不饱而忧虑,他也能和羌爻正常地说上话。

他一直都想和他做朋友来着。

「羌爻。」平四犹豫着开口,少年应声看来。

我们是朋友吗?

可他不敢问,内心深处依旧怯懦,只有摆了摆手,学着书中大侠的话:「后会有期,江湖再会。」

他转过身,却被羌爻叫住:「等等。」

羌爻走了过来,将两个瓷瓶丢进他怀中:「要死的时候用,吃了还是外敷随你。」

平四低下头,捏住瓶身。熟悉的触感,熟悉的「伤痛散」三个字,同那晚莫名出现在桌子上的东西一模一样。

答案呼之欲出,平四愣在原地,突然笑了起来:「谢谢!你成亲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他没头没脑说了这句,羌爻却是不解。

成亲?为何又是成亲。

月姬见羌爻送了东西给平四,便以为在人间离别时都要赠与一些物什。

她将最后几颗大个头的珍珠捧在手心:「给你。」

羌爻见罢,无声挑起眉。

「给我的?」平四难以置信,又重复了一遍,「送我?」

月姬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羌爻,又看向月姬,挠头道:「可我没有送你什么东西。」

月姬眼神清澈,有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我不缺东西的,你不用送我。」

平四红着脸伸出手,道:「那下次回来我再送你。」

珍珠刚落到他手心,一只手却伸过来将它们全部夺了去,他诧异地看向羌爻,见少年神色睥睨,漆眸慑人:「打劫,没看过?」

春花凋零,平四走后半月,海风开始变热。

白蜡树上的绿意深深浅浅,晨夕风露,偶能听见雀鸟鸣啼的声音。

月姬常年生活在海底,并未适应暑气,白日里总伏几少憩。起初羌爻以为她病了,直至一天晚上,他一时心软,任由她滚进了自己怀里。

他再没睡个好觉。

月姬却好了起来,又染上了贴在他身边的怪病。

羌爻故意往别处走了两步,停下观察,见她果真磨磨蹭蹭地靠了过来。

他好笑道:「你做什么?」

月姬抬起头:「羌爻身上是凉的。」

所以她贴着他,只是因为周边凉快?

他垂眸看她,末几才说:「你头发太长了,束上去就好。」

「我…… 我不会……」

他料想如此,往案桌前走去:「过来。」遂扯下一块布条当作发带。

月姬端坐好,又将背偷偷贴在他腿上。羌爻默不作声,将头发抓在手里。

且不说少年此前从未替人束过发,就说他自己也没留过如此长的头发,这该从何下手?

他左手拢起一边,另一边却滑落下去,右手梳起剩下的,又有几缕从指间溜走,一来二去,羌爻耐心尽失。他胡乱地抓了两把,将发带系紧。

月姬只感觉一双手在她头上揪来揪去,她跟着他的力道,将脑袋左晃右晃,半晌后动作才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轻声问:「羌爻,好了吗?」

却看到少年偏过头,兀自咳了一声。

马尾歪歪斜斜,碎发七零八落,一些浅发在耳边炸开,乱得像鸡窝。偏偏她什么都不知道,清亮的眼睛就那般信任地看着他。

羌爻心间一颤,竟然有几分…… 有几分想亲她……

可他偏不主动,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想法。他假装揉了揉眼睛,蹲下身子:「我眼里有东西?」

月姬俯身看来:「没有呀。」

他又眨了下眼:「可是眼睛疼。」

月姬不得不再凑近了些,认真打量起来,她小心地掀了掀他的眼皮,却见他睫毛一颤,眼尾竟泛起了水光。

「很…… 很疼吗?」她语气担忧,脸却慢慢红了起来。

羌爻闭上了眼睛,缓声道:「好像好些了。」

呼吸交缠,窗外夏虫嘶鸣,他好整以暇等着她靠近,月姬喜欢他的眼睛,他早就知道。

他听到了她心跳的声音。

下一瞬,她亲了上来。

羌爻倏然睁眼,手伸到她脑后将发带扯开。长发散落,月姬一时呆住,没反应过来。

他已将手插入她发中,刻意沉了声:「月姬,谁准你亲我的,还回来。」

月姬来不及回话,被压下脑袋……

蝉声汹涌起来,温热的风搅动枝头的树叶沙沙作响,春日随云而散,炎夏就此到来。

展眼小满在迩,羌爻带月姬去置办轻衣。

行至临镇,才知今日是社火节,一年中祭拜海神的日子,自是热闹。

灯火通明,人群熙攘,二人被裹挟其中缓步移动。羌爻纵是不耐,也不得不抽出心思护住身旁人。

前方突然喧哗起来,一重金光洒下,众人皆仰头看去——

辇车上驮着尊金塑神像,神像阖眼含笑,左手持珠,右手托于下方,作莲花手势。四名男子端坐四角,身上用朱砂画着鱼鳞般的纹路,神色肃穆。

「海神的辇车来了!」有人惊呼。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人往前推去,月姬身子一歪,差点摔倒,羌爻及时捏住她手腕拉进怀中。

他俯下身,靠近她耳边:「抓紧我。」说完,扣住她的腰踩上近处的石墩,又借了两个着力点跃上屋顶。

身下的事物骤然缩小,月姬虽不是第一次领略少年的轻功,却依旧好奇——为何能像飞起来一般,羌爻是会法术么?

她问道:「羌爻,我可以学这个吗?」

少年不解:「什么?你说轻功?」

月姬点了点头。

他摸了摸她的经络,又点上她的背上,几乎是肯定地告诉她:「不行。」

练武废材。

月姬「哦」了一声,坐在屋檐上,羌爻落座她身侧。暮色四合,这个高度能看清天边的残红,鸦青的夜兜了几粒星缓缓铺上。下方是阜盛人烟,一群小童如鱼般穿梭在人群中,捏着糖人争相竞逐。

月姬打量着一切,这都是在海里见不着的景色。

她忽然开口说:「我见过海神大人,他穿衣服的。」

羌爻看向那尊赤着上身的神像,忽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过往。

「海神大人不仅很漂亮,还很温柔。」

他挑了挑眉,默不作声。

「我要是能像他那么厉害就好了。」

她忆起往昔,无妄海是海神属地,彼时她正坐在礁石上观月,只见远方一男子踏水而来,天水碧色间,男子玉色仙姿,银发三千,瞳中有浅浅金芒。

她忽而想起爷爷说的话:「海神,其貌若何,千涧玉澶,天风缥缈。 」

那些文绉绉的文字在这一瞬终于有了释义——海神,漂亮、漂亮、很漂亮。

思绪间,沧湾已行至她跟前,他指尖轻点在她额上,声音如玉泉寒冰: 「离月之女?你在此处做甚?」

不知为何,月姬不太怕他,仰头答道:「看月亮,海神大人呢?」

沧湾一怔,随后收回手,浅浅一笑:「自然也是看月亮。 」

他与月姬同坐在一方礁石上,毫无架子。月姬向沧湾展示了自己刚学的御水术,一捧海水从水面升起,在少女施法的手中变成鱼,笨拙游动起来。

沧湾瞧后,轻笑一声,指尖轻扬,只见周遭海水升腾,临空破成万千水蝶,翅染银光,在月下翩跹。

粼粼微光如星河摇落,映在少女清透眼瞳中,月姬第一次生出崇拜。

羌爻看着她熠熠生辉的脸,敛下眉:「你很喜欢他?」

「嗯,喜欢的。」

他忽然不想说话。

辇车已经走远,人群疏散了些,他站起身来:「下去了。」

月姬拉住他的手:「我想和羌爻再待一会儿。」

羌爻显少听她说这样的话,他好奇打量着,觉得她今日好生不同。

遂又坐下,撑头看来:「有事?」

月姬忽然凑近:「羌爻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社火节。」

「那这一天有发生过很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他只觉得每日都差不多。

「没有。」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小声道:「好吧。」

说话间,圆月已挂当空,点点灯火在风中波动起伏,羌爻静静看着她,竟也有好多问题想问,可他从前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他想问她当年怎么从鲨鱼嘴里逃脱,想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想问她为何失语又为何被人捉去。

可现下,他更想问的是——

「你喜欢那个海神多过我?」

16.

少时,月上柳梢,海神游街后便是烟火会。

衣铺中,妇人匆匆放下手中的布,冲身旁少年摆了摆手:「小公子,你先替你家娘子挑着,快放烟火了,我得去看两眼。 」

说完,她挤入喧闹的人群中。

羌爻收回目光。手中布料有些粗糙,他随手丢了回去,倚在一旁廊柱上等月姬试衣。

四下灯明火耀,「砰——」的一声,第一束烟火冲上夜空,四散如雨。烟花燃烧的气息笼罩长街,羌爻静静盯着试衣阁的门,如同处在另一个世界。

他回想着月姬方才的话——

「是不一样的喜欢,羌爻不知道么?」

「不一样?」

她煞有其事地解释着:「对海神大人是普通的喜欢,就像喜欢族人一样,对羌爻是特别的喜欢,是想嫁给羌爻的那种。」

少年忽而一笑:「为什么要嫁给我?」

月姬道:「因为喜欢你。」

他又问:「喜欢就要成亲?」

他们又绕回先前那个问题,这一次月姬却有了答案:「我们那里没有成亲这种说法,但是互相喜欢的人会结成伴侣,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羌爻直言:「不成亲就会分开?」

月姬撑头想了一会儿,方道:「不成亲的话,大家就都去找别人成亲了。」

羌爻:「……」

烟火声渐响,一重又一重的光打在少年脸侧,他思绪拉回,眼波微动,仰头望向空明处。人烟阜盛处,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声:「妈的,谁踩我?」

羌爻恍若未闻,彼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羌爻……」

他当下垂眸看去——那一瞬烟消火灭,人声退却,阒寂一方天地中,少女着一身红装站在璀璨灯火中,羽衣翩跹,若飞若扬。 她目光含怯看来,只一眼便望进了羌爻心里。

「好…… 好看吗?」

雪地里那抹血红身影被眼前的景象替代,许多年来,羌爻头一次觉得红衣不再扎眼。

「好看。」

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羌爻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他大抵是懂了,何为羞赧。

妇人又从人群中挤了回来,脸上全是汗珠,她抽出帕子抚了抚额,喘着气看来,惊呼道: 「哎哟,小公子,你怎么脸这么红。 」

复又打眼看到一旁的纤巧少女,目露精光:「你看,我就说你家娘子穿这套衣衫好看吧,小姑娘就得穿些艳丽的颜色。 」

最后,羌爻的钱去了大半,他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干脆将红的杏的粉的黄的都来了一件。

妇人笑脸相送,还大方地送了条披帛。

长街两侧,商贩们支起摊子贩卖天灯,二人行在一片灯海中,时有女子相伴而过,头配簪花,衣着单薄。直至第五位姑娘「不小心」撞在羌爻身上,月姬终于牵起他的手。

「羌爻,她们喜欢你吗?」她问道。

「不知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根没注意到这些。

月姬两只手抱住他手臂:「那我们靠近些。」

少年驻足而立,好笑道:「你干脆挂在我身上?」

他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却也不厌烦这股亲昵劲儿。

如此一来,「撞」上来的女子果真变少了,月姬弯了眉眼。

余光中一道明黄的光撞了进来,她转头看去,挤满人的小摊上挂着各式的金鱼灯笼,扎着双丫髻的姑娘们扎堆在摊前,人人手上皆提着一盏。

她想到了那天夜里被浇湿的那盏金鱼灯笼,羌爻亦是。

正当他以为少女又会上去买一盏时,她却捂嘴打起了哈欠。

「困了?」他低头问道。

月姬「嗯」了一声,见他微微弯下身子侧过头,侧脸的轮廓在光中清朗柔和:「上来,背你回去。」

她盯着他含笑的眸子,十几盏小金鱼的光印在其中,如藏了一整条星河。月姬心跳加快了些,一时间睡意全无。

她乖乖趴在他背上,被少年稳稳地颠了起来:「月姬,你吃的饭上哪儿去了?」

亏他每日当伙夫做饭给她吃,却是一点也没喂胖。

她同他咬耳朵:「你也没有肉。」

行,会顶嘴了,他就是最近太顺着她了。

越往前行,越是昏暗,唯剩清幽的月光笼着深沉呼吸着的海岸,渔船零零散散被系在岸边,咸湿海风拂面,月姬逐渐垂下脑袋。

羌爻低笑了一声,她睡着了。

他曾无数次行在这样的海岸上,周遭无人,除了浪潮声再无别的。自幼时起,便无人教他情爱为何物,大多数时候,他被关在那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麻木地适应了独身一人的生活。

直到离月将那条鱼送到他手中。

月姬那时候偏爱黏着他,他觉得她有趣,时常将她揣在怀里。

事实上,离月将他送到小渔村后的大半年时间里,他都没有遵守约定,将月姬送回海里。

直至夏日,她神色恹恹,瞧着像要死去了。

羌爻这才明白她是一条鲛,终究是属于大海的。

他将她放了回去,又亲眼目睹她被吃掉。那时的他年岁不大,武力虽说高,但终究受制于海水。眼尾那两道细小的疤便是那次搏力留下的。

那时,他失去月姬究竟是什么感觉?

少年停下脚步,静静凝着悬在海边的月亮。

他记起来了,他在海边坐到了夜深。那时他什么也没想,只是空坐着。那天夜里的月色也同今日一般,如霜般白,亦如霜般冷。

空茫天地间,他竟开始不适应起来。

不适应一个人坐在黑夜里,不适应面对幽深的大海,不适应怀里少了月姬,空落落的。

一阵风忽而喧嚣,将少年的头发扬起,一盏孤零零的天灯出现在视线中。微弱火光在空中扑朔,像马上要熄灭坠入海中。

他仰面躺了下来,却见身后万千天灯飘了过来,如闪着荧光飞来的大片萤火虫,点亮一整片天空。

清冷月光铺就的天空似泛着菱光的海面,那飘着的天灯便是游鱼,每一条都形似月姬。他看见一条「月姬」坠了下来,本能地伸出手,却只抓住了空气。

一股凉意滑进头发里,羌爻不解地摸上眼角。

下雨了?

浪潮拍上少年鞋面,月姬的呼吸清浅地洒在他颈间,他忽然回过神,惊诧地看向天边,明黄的天灯悠悠飘起,延伸至天际,一如多年前那天。

「羌爻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社火节。」

「那这一天发生过很特别的事情吗?」

「没有。」

…… 怎么没有,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不是…… 是不是还——

「羌爻。」月姬在他耳侧轻声唤着,搭在他身前的手紧紧握住,往他眼前一凑:「送给你。」

他才发现她没睡着,挑眉道:「又是铜钱?」

月姬摇了摇头:「是别的。」

他猜不出来,干脆等着她揭晓答案。

她缓缓摊开手,一条粉色琉璃做成的小鱼躺在掌心,一如她那时候。

他心下一颤,听见她说:「羌爻,生辰快乐。」

南国四十二年冬夜,羌爻与离月对坐于地牢中,离月眼覆白菱,忽而问道:「小孩儿,你生辰是何日?」

羌爻答:「没有。」

他笑道:「怎会没有,你莫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羌爻听罢,反问:「你呢?」

离月思畴片刻,方道:「时间太长,不记得了。」

他又指怀中月姬:「她呢?」

离月答:「四月月圆夜,那日是——」

不等离月说完,羌爻便道:「那每月月圆就是我生辰。」

离月捧怀一笑,放柔了声:「若我没记错,今日便是十五月圆日,你回来时可看见当空一轮满月了?」

羌爻「嗯」了一声,离月又笑:「月月,听见了吗,快祝哥哥生辰快乐。」

「羌爻,生辰快乐。」

寂寂黑夜中,成片的、朦胧的灯火如一场遥远的梦。背上温热的存在、脖间清浅的呼吸、眼前摊开的手掌,他感受着一切,心像坠进了一场温热风中。

她记得他。

难怪他们第一次见面就要同他走,难怪认识没几天便对他依赖亲昵。

她喜欢他。

难道他不也是吗?

「不成亲的话,大家都去找别人成亲了。」

想得倒挺美,羌爻轻哧一声,转头往回走去。

月姬迷惘道:「羌爻,不是回去的路了。」

羌爻:「谁说我要回去?」

月姬问:「那要去哪里?」

羌爻勾唇一笑:「买嫁衣,成亲。」

月姬一怔,傻傻道:「那这条鱼呢?」

远处人声又近了,几个小童站在海边指着灯笑,互相打赌,谁放的灯飘得高。

羌爻看见一盏向他飘来,他开口说:「你是要我背你,还是要我腾出手拿东西。」

月姬将手收了回去:「我帮羌爻拿着。」

羌爻只笑,不知鲛人红了脸。

南国五十二年夏夜,花市万户,飞彩凝辉。少年男女相偕而归。

行至屋前,烟火阒寂,风止树静,少年俯身一吻,只闻虫声而已。

——正文完结——

番外一

鲨鱼最近有些烦躁,它只是胖了一圈,鲛人族的那个老东西却让它游十里地。

「做什么!」它气得獠牙。

择京挥杖打了下来:「狗脾气还没改。」

它边躲边吼:「我踏马是鲨鱼,贼 厉害!」

权杖顿住,折京的脸色彻底黑了:「你给我过来,谁教你说那些话的。」

「我爹。」

「哪儿来的爹?」

鲨鱼高傲地扬起头:「我刚加入了虎鲸帮,认了帮主做爹!」

却看见那条老鲛人和善笑了起来:「鲨鲨,你走这一趟,回来我让你爹把帮主的位置传给你。」

鲨鱼神色一亮:「行,我去!」

谁知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它每天蹲在小渔村的海边等那条鲛下海,有几次它都看见她了,娘们唧唧地在一个少年怀里撒娇。

真是给鲛人丢脸,竟然折服于区区人类!

待它将她带回去,定要替折京好好教育一番。

一日黄昏,它终于等到了她,鲨鱼蛰伏在远处,只等人类走后,将她叼回去。

一刻钟过去了……

它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的样子,火气直冒,真他娘的墨迹!

一下冲了过去,将她含进嘴里。

它喉咙一梗。

握草!差一点吞了!

鲨鱼想将她吐出来看看,却见那少年举刀跳了下来,刀直插入它背中,它挣扎时又被划伤了眼睛。

它终于知道折京这个老东西怎么不自己来了。

心下郁气难耐,回程途中它将月姬吐出来。

「喂!」它凶神恶煞道,「回去见到你爷爷记得问好。」

月姬直愣愣地看着它,摇了摇尾巴。

「记住了吗?我只说这一遍。」

月姬没来得及点头,又被它一口叼进大嘴中。

群星闪烁,它游过那道莹蓝的仙罩,终于回到无妄海。折京早就在此处等候,他持杖而立,花白的胡子在风中一荡一荡。

眼皮上的伤口变痛了许多,鲨鱼突然有些委屈,哽了声音喊道:「折——」

可它叼回来的那条鲛动作更快,她不知何时变了样子,至少不是一条鱼了,而是一条鲛的模样,还有条令人嫉妒的漂亮尾巴。

她游了过去,抱住老鲛人,哭哭唧唧:「爷爷,老毕崽,月姬想你。」

折京笑容僵住,看向鲨鱼。

鲨鱼眼皮一跳,缩起脑袋,听见他的怒吼声:「你给老夫过来!老夫今天不打死你,你爹都要从坟头跳出来。」

爹?对了!他还有爹!

他逃窜而去,回到虎鲸群中,却见他捡来的便宜老爹正驮着一条老章鱼过珊瑚丛。

他游了过去,眼泪一滚:「爹,你怎么了?」

虎鲸扭过头,又决绝回头:「滚滚滚,别打扰你爹做好鲸好事。」

「……?」

有事吗?他离开这大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鲨鱼怀疑起鱼生,他恹恹地回到家中,决定……

决定睡个好觉!明天起来继续燥!

他可是鲨!贼 厉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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