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如我是作家,我就写一部长小说,记述你命途多舛多苦多难的一生;
假如我是诗人,我就作一首叙事诗,讴歌你宽厚仁慈与人为善的一生;
假如我是画家,我就绘就一本连环画,描绘你辛苦劳作勤俭持家的一生;
假如我是编剧,我就创作一部影视剧,反映你历经磨难却热爱生活的一生;
……
可这些我都不是。妈妈,在你离世的500多个日日夜夜里,我无时不在想念着你,回忆着你点点滴滴的往事。现写下这些粗浅的文字,记述关于你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以表达此生对你无限的敬重,和对你逝去后绵绵无绝期的思念。
01
自爸爸2016年古历6月去世后,已过84岁的妈妈,身体大不如前了。我经常请假去乡下老家陪伴和伺候老妈。睡在堂屋的炕上,妈妈病痛轻点时,就会跟我聊起以前不止一次聊过的话题,好像在讲故事,不,实则是说她的苦难史。
妈妈出生于旧社会。我姥爷年轻时是个外流人,流浪到白草塬乡落脚,靠会木匠手艺养家糊口。那个时代本就贫穷落后,可姥爷抽大烟的毛病使家里更加窘迫,妈妈姐妹5人和姥姥经常忍饥挨饿。姥爷在草滩乡做活时结识了我的爷爷。其时我爷爷家耕种的荒地多,打的粮食多,姥爷看上爷爷家的光景,便托媒说亲,用妈妈换了几十斗糜子,并答应让妈妈去做童养媳。于是妈妈在9岁时被送进了我们欧家。
当童养媳是妈妈苦难人生的开始。因为她遇到的婆婆我的奶奶那时可不是个良善之人。奶奶当家做主,却对上不敬对下不慈,我太爷、太太都怕她,爷爷、姑奶都不敢招惹她,子女们更不敢冒犯她。
妈妈初到欧家,就享受童养媳的“待遇”。每天天不亮,在睡梦中被我奶奶叫醒骂醒,去煨炕,给牲口添草,给猪狗喂食,打扫院落,烧火做饭,砍柴割草。稍有怠慢,便遭奶奶打骂。我的大姑又不时搬弄是非,在奶奶跟前翻口舌,说妈妈的不是,奶奶听后轻则唾骂重则毒打。
妈妈端饭时忘了双手递碗筷,被呵斥责骂;烙不好饼擀不好面条,挨一顿打;个头小,够不着锅灶,年幼的妈妈只能站在板凳上或跪在灶头上洗锅涮碗,奶奶却一点也不怜悯。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妈妈干,可还不让她吃饱肚子。过年过节,有好吃的时,奶奶一家吃肉喝汤,妈妈只能吃点剩饭剩菜。有时饿急了,就趁夜深奶奶们熟睡之际,在灶膛里偷着烧几个洋芋充饥,还生怕被奶奶发现。
9岁啊,正是在父母身边享受美好童年的时光,可童养媳的命运让我可怜的妈妈失去了幸福快乐!
那时候冬天经常缺水,若下了雪就用积雪消水吃。有次妈妈半夜起来用柴草烧一大锅雪,可柴草湿,妈妈情急之下用嘴吹灶膛里的火苗,吹一下火旺一点,一遍又一遍地吹,待冰雪全消融时,喷出来的火焰将妈妈的前额头发、眉毛全都烧卷烧光了,可还是因影响了全家人按时用水遭了奶奶一顿打骂。
有次妈妈做家务不合奶奶的心意,奶奶便拿一把刺刷(当地俗称猫儿刺,烧柴火用),在妈妈脊背上乱扎,妈妈背上流血疼痛难忍,想跳窖一死了之,被邻居强行抱住,奶奶便指使跟妈妈同龄、少不更事的爸爸用皮鞭抽打妈妈作为教训。
看到妈妈遭受非人的折磨,我太太说了句公道话:“把人家的好男好女不当人”,被我奶奶听见,又发了疯似地把气撒在我妈妈身上。妈妈想轻生,听人说喝蓬灰(相当于碱面)水能闹死人,就喝了一大口,胃里难受呕吐之际,被我太太知道了,太太赶紧让妈妈喝了两碗浆水解毒。奶奶知晓此事后,更加生气地把一大盆蓬灰水往妈妈嘴里倒,说是让喝个够,妈妈抿紧嘴巴,硬是没有灌下去,恼羞成怒的奶奶又是一顿暴打方肯罢休。
听妈妈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形象: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手脚裂口,身材单薄,可怜兮兮,让人心疼。我的妈妈,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后来,我姥爷知道了妈妈的处境,就来家中和爷爷奶奶理论,硬是把妈妈用毛驴驮回了娘家,妈妈终于结束了3年多的童养媳生活。
妈妈聊起她的童养媳经历时,不气愤不责怨,语气平和,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动情处只是慨叹道:“我是针鼻眼里磨了个命啊。”而我总想不通奶奶怎么那样恶毒凶狠,以至于每当看到戏剧和影视剧中的恶婆婆时,总会联想到我的奶奶,心中难以释怀。
19岁时,妈妈被正式娶进门。当时的贫穷境况并没有改变多少,依然是忍饥挨饿缺衣少穿。这时大伯母和三婶先后娶进了门。本性难移的奶奶,要施威给儿媳妇,碍于大伯母娘家有势,三婶是她的亲外甥女,所以对大伯母和三婶都不敢发怒,而妈妈娘家无兄无弟少势,有气只能撒在她身上。
这时的妈妈不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了,她开始盘算怎样改变自己的艰难处境。于是决定离开草滩,去邻县一个地名叫屈吴山的地方,去投奔二爷二奶一家。我爸暂时留在爷爷奶奶身边。时值上世纪五十年代吧。妈妈背着大哥,带上简单的生活用品,沿路乞讨,一直步行往屈吴山走。现在坐车尚且得要将近一天时间,那时步行得三四天。妈妈说走了两天路,又困又饿又乏,天黑了她去到一个村庄投宿,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前,看到这家的家境还比较殷实,便央求留宿一晚,男掌柜坚决不放进家门,幸运的是女主人动了恻隐之心,劝丈夫把妈妈和大哥娘儿俩收留下,并给做了饭吃。当晚母子二人就和房东家的儿媳妇住在一起,第二天女房主殷勤地给妈妈给了几个饼子让路上吃,又装了两碗杂粮面。妈妈一直感念这家人的好,说是世上还是好人多。
到了二爷二奶家,这里完全是山区,石头山陡坡地羊肠路,抬头只看见一小片天,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妈妈就住在二爷家一眼闲置的破窑洞里。不久,跟当地人熟络了,妈妈便跟村长乡长要地分粮。好在这里的乡村长讲情面,给妈妈分了地,并分了几十斤口粮。去乡上打粮回来的路上,天气阴沉,妈妈一个人背着口袋里打的粮,高兴地走着,看见不远处一个黑影,待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只大黑狼,妈妈转身使劲地连跑带喊,才把狼赶走了。狼离开后,妈妈说吓得她瘫在地上好半天才起来。
妈妈和大哥就这样在此处安顿了下来。幼小的大哥身体虚弱,这儿山大沟深就医不便,缺医少药,一有病就愁坏了妈妈。大哥有次患病,高烧不退,连续几天吃不下东西,妈妈就嚼大豆一点一点给喂着吃,几天几夜不眨眼地抱在怀里,不停地给喂水擦身降温,才慢慢好转起来。
过了一年多时间,妈妈的境况大为改观。自己种地收成了粮食,又能分到公家给的口粮,妈妈和大哥不再缺粮,又不再受别人气,妈妈说那是她那几年里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之后爸爸也来到这里一起生活。
妈妈头脑聪慧,性格开朗,极善言辞,办事公道,在当地被选为大队妇女代表,经常开会发言。公社的一位干部鼓励妈妈识字,说一天识几个字一年下来就识上千字,有文化就可以当妇女干部了。妈妈很积极干妇女工作,可经常得外出开会,有时顾不上管孩子和家里,我爸本就心中不悦,我二奶奶又在我爸跟前煽风点火,让我爸管住我妈,别出头露面干公事,惹得我爸经常不给我妈好脸色。最终妈妈作出了妥协和让步,不再参与公社的事了。这是妈妈的遗憾,说是她如果态度强硬些,就不会失去一个以后被提拔当干部的机会。
在屈吴山待了三四年,我爸执意要在我爷爷奶奶身边孝敬二位老人,妈妈拗不过,只好又回到了草滩,跟着爷爷奶奶还有伯父叔父一大家子过。
合家后,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生活捉襟见肘,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奶奶又另眼相待,让我妈妈母子们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后来二哥、大姐相继出生。爸爸却作为青壮年民工被派遣到引洮工程工地干活,一去两三年。妈妈一个人抚育孩子,还要忙里忙外干家务。最苦的当数吃不饱饭,每顿饭先给爷爷奶奶们盛好后,就已经清汤寡水了,妈妈再给几个孩子们舀点,就几乎锅底朝天了。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劳作最辛苦的是妈妈,挨饿最严重的也是妈妈。
不久遇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在那饿死人的年月里,妈妈和家人们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挖野菜充饥,吃草根咽树皮。妈妈说,因挨饿,大哥二哥的头发、眉毛都脱光了。有次饿得慌,二哥饥不择食差点中毒出事。妈妈和许多妇女一样都没有了生理期。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国家重视农民吃粮问题,加之粮食有了收成,农民们基本能吃饱肚子了。三哥和我相继出生,妈妈和爸爸拉扯我们兄弟姐妹5人,还要照顾爷爷奶奶这边一大家子人,生活依然艰难困苦。
这时,又一场天大的灾难降临到妈妈和爸爸头上!1966年的秋天,雨水下得特别广,本是十年九旱的地方,不知哪里来的雨水。我年方15岁的大哥,跟另外两个同龄的伙伴给农业社里放马。有天,马在山上吃草,三个孩子说笑谈天。忽然一处山体滑坡,一匹马被压在塌方土下,三人吓慌了,大哥和一个姓王的娃赶忙在土方下往上救马,另一个娃去村庄通知村里人施救。大哥和同伴哪里知道,连续一个多月的下雨令山崖上土质疏松,此时有多危险。塌方还在继续,接连塌方的土块很快将大哥和同伴还有马匹全部掩埋……
接到报信的村民们拉着铁锹、镢头来到事故现场,刨土救人。妈妈听到村庄里乱哄哄一片,便从家里走到村口打听情况。听说大哥出事了,妈妈飞快往出事地点跑。出了村庄囗,老远看到对面出事的山崖塌方口那么大,救人现场上尘土飞扬,大哭小喊,妈妈心想,完了,自己的儿子哪还能活着呢。便跌倒在地,晕厥了过去。村里人见状,用冷水浇头,让妈妈清醒过来,妈妈急得说不出话,耳朵只是嗡嗡嗡地一响,又晕厥了过去。如此三番五次折腾,几大桶冷水泼在了妈妈头上,以致后来妈妈得了头疼病。
痛失爱子,那种挫骨扬灰般的心痛,将妈妈折磨得苦不堪言,忍受着无比的煎熬。上天啊,为什么要将这么大的不幸降临到妈妈头上!听长辈们说,我大哥很勤快,会犁地,会修农具,农活干得特别好,又挺乖顺,体贴人,在村里的口碑相当好。失去这么一个好儿子,妈妈能不痛彻心扉吗!妈妈说,大哥殁了的三年间,她卧床不起,拄着拐杖才走几步,几乎没睡过觉,眼晴也被哭坏了,因此得了眼疾,之后视力一直不大好。及至三年后我弟弟出生,妈妈才慢慢从痛苦中走出来。
时值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家乡依然贫穷落后,但村民们每天每人有国家供应的八两粮,生产队里还可分一点,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妈妈和爸爸跟爷爷奶奶、伯父、叔父分了家,与我们兄弟姐妹共7口人生活在一起,日子无波无澜,虽清贫,但其乐融融。
到了八十年代,包产到户政策实施,农村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辛勤劳作的爸爸和勤俭持家的妈妈,让我们全家的生活水平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仓里有粮,兜里有零钱花,盖起了新房子,顿顿有白面吃,过年还宰两头猪,全家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期间我考入了中师,弟弟考入了大学,毕业后又都分配了工作,让父母亲和家人颜面有光,更让妈妈扬眉吐气。我们兄弟姐妹先后成家,一个又一个孙儿孙女接连出生,给家庭带来了无限欢乐。妈妈已届花甲之年,至此开始了比较顺意的晩年生活,大半辈子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
02
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为了拉扯我们兄弟姐妹,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父母亲所受的磨难。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吃了上顿少下顿,妈妈向这家借点油那家借点面,好在妈妈在村里人缘好,只要张口别人都会出借。有次家里实在没米面了,妈妈便向距我们村庄十多里路的一山沟下村庄乞讨,那个村庄的人平素都知道我妈的人品,感念我妈妈的好,都纷纷给米给面给馍给洋芋,妈妈背了一大背篓满载而归,解决了一家人的燃眉之急。妈妈时常在地里挖来苦儿菜,焯水后和面烙成圆圆的薄菜饼,大小一模一样,给家里每个人分着吃。轮到最后,妈妈的一份也匀给了饭量大点的哥哥们,自己却少吃或不吃。
子女们多,吃饭穿衣均是大问题。那个年代几乎家家如此,小的穿大的换下来的破旧衣服,孩子们很少穿新衣服。缝缝补补是妈妈的拿手绝活。记得妈妈白天干活忙,经常晚上给我们兄弟姐妹缝补衣裳。尤其是冬天,简陋的土窑里,寒气袭人,昏黄的煤油灯下,妈妈披衣坐在土炕上,身旁放着针线笸箩,从这儿拿出一块儿碎布,那儿拿出一块儿破棉,不时地在这件破衣服上比比划划,在那件破衣服上裁裁剪剪,然后穿针引线,开始缝补。无论多晩都要坚持把衣服缝补好,然后才安心入睡。好多次我发现,晚上临睡时,我的袜子破了洞,衣服开了线,早上穿衣时,全都逢补好了。妈妈不知把多少爱意慈心缝进了破衣旧裳中,让儿女们感受到了人世间永恒的温暖。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三哥、我和弟弟相继入学。妈妈克服重重困难,让我们完成学业。妈妈平时喂养几只鸡,下的鸡蛋舍不得吃卖了,过年猪也舍不得杀卖了,扒了猪草去公社的养猪场换钱,总之想方设法凑学费让我们几个把书念。我亲历了妈妈供济我们上学含辛茹苦,多么的艰辛,所以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念书。后来我和弟弟终于考上了学校,给了妈妈最好的回报,这也是妈妈此生最好的投资。
妈妈说,儿女是她的命根子。自大哥出事后,她对我们兄弟姐妹5人更是视若珍宝,竭尽全力护佑。怕饿着,怕冻着,更怕病着。哪个不在身边,就牵肠挂肚,夜不能寐。鉴此,那时二哥在外搞副业,三哥当兵,我和弟弟在外上学,我们都经常给家里写信,让妈妈心安。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妈妈坚决不让她的儿女们在外受辱受欺。记得三哥上初中时遇到了件事。有一天早晨,公社供销社门口张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大字报,内容是说时任公社供销社主任的温某与邻村一女人乱搞男女关系。此事一出,公社、大队立马启动调查程序。当时比较淘气有名的三哥被定为嫌疑人,被私自关在公社的一间黑房子里受审了一天一夜。十五、六岁的三哥经不住公社大队两级领导的殴打威胁恐吓,便承认并签字说是自己所为。三哥回到家,妈妈看到三哥身上的伤痕,还有满身的尘土,问明情况后,便去找公社李书记理论。李书记硬说是我三哥干的,妈妈断定说三哥一没有毛笔墨汁纸张二不会写毛笔字三没有与人结怨四没有作案时间,干不出那事,并发誓打赌。妈妈说若是我儿干的,就让去坐牢好了,若不是我儿干的,你们必须还个清白。妈妈深知自己一农妇,和公社的一把手争理意味着什么。但她仍不畏权势,毫不示弱,针锋相对,据理力争。这事最终水落石出,是供销社内部的职工不满他们的主任,写了大字报泄私愤想把其名声搞臭。妈妈不断诉求,大队支书终于说出实情表示道歉,并给我家划拨了一块宅基地作为补偿。妈妈认为这件事让三哥和家人蒙辱,对三哥进行了劝导训诫,让他以后好好做人,争取博得好名声,并让三哥去当兵,给自己和家人争口气。三哥自那以后真的脱胎换骨似地变乖顺了。
妈妈从来舍不得打骂我们,只要在外不惹是生非,在家里犯了再大的错,也轻声细语说一顿完事。记得我上初中时,有天早上急着去上学,去厨房取东西时不小心将一盏煤油灯打翻掉进了醋缸,要知道那缸进入过滤阶段即将制成的醋是妈妈为准备迎娶二嫂而专门自酿的,那时穷啊。自酿醋需要小麦磨制后的麦麸晒干发酵经过好几道工序。妈妈花了好多时间精力即将要制好的醋,被我连灯盏带煤油倒在里边功亏一篑,我可是闯了天大的祸啊!我吓得六神无主,没敢告诉在堂屋的妈妈,便心神不宁地去了学校,午饭也没敢回来吃。晚上放学回家,做好受罚的准备,岂料妈妈和颜悦色,倒劝慰起我来,说我的娃,你咋连中午饭都没吃来,别怕了,妈不责怪。我的眼泪便唰地流了出来。
妈妈说一个儿女一条心。我曾和大姐跟妈妈开玩笑说,妈妈最偏心弟弟,她一笑而过。弟弟在巿上工作居家,每每回来就坐在上房炕上,依偎在妈妈身旁,拉着妈妈的手聊这聊那,嘘寒问暖,妈妈对这个老小确实疼爱有加。其实她疼爱自己的每个儿女。她说这辈子她亏欠了二哥,二哥上小学时学习很好,可因她多年患病,那时生产队里记工分分钱打粮,劳力少欠款多分不上粮食,就让二哥辍学去劳动挣工分;妈妈说她亏欠大姐更多,为了让大姐挣工分,大姐连一天书都没念过,大字不识一个,她对大姐有愧。直至临终前,我们兄弟姐妹已都有了一把年纪,妈妈还心心念念,牵挂二哥快70岁的人了,身体瘦弱,还要耕地种田养羊操持家事;牵挂大姐夫去世了,大姐身体又病病怏怏,儿子们在外工作,少人照顾;牵挂三哥砌墙贴砖铺地打工挣钱累得脸色不好;牵挂我干公事一直写个不停,得了职业病,经常身体不佳,还爱操心劳神;牵挂弟弟干工程要不回工程款,动不动打官司太难了。唉,妈妈为她的儿女们真是操碎了心啊。
寒门出孝子。出身农村贫寒家庭的我们兄弟姐妹,更懂得羔羊跪乳乌鸦返哺的道理,长大成人后对父母亲都孝顺有加,特别是当二位老人年迈时个个尽力照顾。二哥一家一直跟父母住,每顿饭菜尽量合两位老人的胃口,怕牙口、消化不好,饭菜尽可能熬煮得软烂些,亲朋乡邻都夸赞二哥二嫂对老人的好。三哥三嫂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定要给父母送过来。大姐一直包做两个老人爱穿的手工布鞋,直至后来爸妈觉得买的鞋更轻便舒适才不再做,还不时购买内衣内裤给爸妈。我和弟弟每逢回家,购买各种蔬菜瓜果肉食面点,塞满了家中的冰柜冰箱,妈妈和爸爸几乎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家中冰糖、茶叶等从未短缺过。自我参加工作后,妈妈和爸爸的零花钱,衣服鞋袜,药品,还有妈妈爱喝的茉莉花茶,几乎全管了。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县城有了住房后,每年我都把两位老人接到家里住上两三个月,尽量让吃好住好,曾几次去医院里给联系好小病房,让二老一同住院检查治疗调养身体。哥嫂干农活忙,年事已高的父母行动不便,我每月至少一两次去家里给老人换洗被褥,清洗衣服,打扫炕铺,整理房间,洗头洗脚,剪发剪甲。
爸妈的生日基本相近,80岁时,我们兄弟姐妹给同时操办了盛大的寿宴。自那以后,每年妈妈的生日,我们都要给过寿,邀请家族亲房人全部参加。
妈妈的儿女们个个孝顺,在村里出了名,引来旁人的羡慕。妈妈与人谈及时情不自禁地夸赞儿女们,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还说这是她修来的福份。

03
记忆里妈妈总是很勤快,永远忙乎着。在妈妈操持理家的几十年里,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爸爸每天天不亮起床,赶着耕牛去耕地,去地里锄草,收割庄稼,打碾粮食,永远都有干不完的农活,而妈妈总是赶在爸爸起床之前熬好罐罐茶准备好馍馍让爸爸吃了早餐去干活。
收割庄稼时节,妈妈天不亮起床,安排好一家人的生活,主要是做好吃的饭菜,让下苦的人有力气干活。自己忙家务,带孙子,还抽时间干农活。我家庄院跟前有块地,记得那年小麦长得特别欢,我们熟睡时,不知妈妈什么时节动身了,待我们起床时,妈妈拔的麦把子已摆放了半地。
妈妈每天都要喂猪喂鸡喂狗,还有雷打不动的一项任务是清洁卫生。一把大扫帚从院内一直扫到院外,再扫到巷子口,村里的人经过我家大门口前的巷口都能看到干净整洁的院落。妈妈喜欢收拾房子,每间房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件家什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厨房灶台被拾掇得明光闪亮,锅碗瓢盆瓶瓶罐罐被擦拭得洁净如新。
就连我家的猪圈鸡舍狗窝牛栏厕所,妈妈都清理得干净整洁,从不臭气熏天和无处下脚。
在庄院四周的园子里,妈妈每年都种植葱、韭菜、白菜、萝卜、菠菜等各种各样的蔬菜,浇水施肥,锄草灭虫,精心打理,每畦菜园都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家人可方便地吃到自种的新鲜菜品。
出生于解放前的妈妈,和其他许多妇女一样,也没有避免被三寸金莲的命运。所幸的是我姥姥给用布缠双足,双脚指还没畸形,恰值废除包办婚姻、废除童养媳、废除缠足等陋习,新中国的妇女得到彻底解放,妈妈享受到了政策红利,才没有被裹成小脚。妈妈素来雷厉风行,走起路来也是脚底生风,干活手脚麻利。生产队里夏收拔小麦时,长长的地头,望不到边的麦垄,妈妈遥遥领先,把别人甩后好大截呢。拾柴铲草,更是眼疾手快,不大会儿就能铲上个满满一背篓一大筐。
妈妈说“男人是耙,女人是匣。”爸爸一把好苦力,光干活不管家庭经济账务,妈妈全权掌控家里的收支。为了增加家里收入,每年哪块田种什么庄稼,能打多少粮食,收入多少,买几头小猪、几只小鸡饲养可卖多少钱,妈妈都精心筹划。还精打细算,管好用好每一分钱,力求把每分钱都用在地方上,从不胡乱花钱。
受过苦挨过饿,妈妈一辈子节俭,剩饭剩菜及时热着吃,生怕发霉发馊了倒掉,最忌讳撒米扬面大吃二喝浪费口粮。衣服即使穿得很破旧了,只要能缝补着穿依然舍不得扔掉。我们给买了新衣服,总要念叨说多得很没穿旧太浪费有时还生气呢。日用品及生活用品尽量省着用,及时关灯,节约用电用水,从不铺张浪费。
八、九十年代,妈妈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是带孙子,先后帮忙带大了12个孙子。为了让我们安心上班、干活,妈妈在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家不断地切换,哪家需要就到哪家。除照顾好孩子的吃喝拉撒外,还几乎包揽了做饭和家务。妈妈的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让我们姐妹、嫂子和弟媳倍感轻松,更让我们感激万分。
妈妈经常忙里忙外,很少走东家串西家地去闲逛聊天,一门心思地打理着家庭。
妈妈信奉神明,每年过年时送迎灶神,烙灶干粮,上香烧钱,跪磕作揖,续香不停,恭敬虔诚。她是在祈求神灵保佑全家人安康快乐,让自己的家庭不断走向兴盛富足。
04
相夫教子,妈妈恪守女人的本分。妈妈虽无大学问,但她用朴素的道理教育子孙们,用自己的言传身教感化子孙们。她还喜欢用讲故事教育子孙,譬如,她用小时候听过的二十四孝故事中的《丁郎刻母》教育我们要孝顺父母;她听过看过许多秦腔戏曲故事,讲《卷席筒》教育我们要知恩感恩;讲《铡美案》教育我们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讲《火焰驹》教育我们不能见财忘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讲《五典坡》教育女娃们要贞洁自爱,等等。还有看过电视剧后,不失时机地对我们进行诚实守信、勤奋善良等品德教育;还用身边的人和事对我们进行正反面教育。
妈妈在日常生活中对子孙后代们严格要求,如家中来客人了一定要起身称呼问好,客人走时要躬身相送,开饭了要端碗端筷端饭端菜,吃完饭要清理饭桌,长辈不动筷孩子们不能先吃,对人要有礼貌,有客人了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能横躺竖卧东倒西歪,要多干家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女娃一定要学做针线活学会做饭等等。
得益于妈妈的良好教育,我们兄弟姐妹们都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事,无论是求学、工作还是打工、务农,都勤恳诚实,与人为善,不争强好斗,富有责任心。妈妈的孙子1个研究生,3个本科生,有项目经理,有国家干部,有建筑技工,有当教师的,有做生意的,他们都秉承了长辈的为人处事良好品德,各方面岀色,我的俩侄女晓英晓燕直言是小时候奶奶的教导才让她们有了出息。

05
妈妈做得一手好女红。在没有缝纫机不方便买成衣的年代里,衣服都得自己手工缝制。妈妈既会裁剪又会缝织,做的衣服款式新颖穿着合体,尤其缝棉袄是绝活,我记得时常有亲戚或村里的妇女来家里央求妈妈给指导做棉袄。妈妈还会裁剪缝制寿衣,丝滑的绸缎面料一般人拿捏不住,妈妈却做得板板正正。妈妈缝补衣服,即使补丁摞补丁,但针脚匀称细密,耐穿保暖又好看。只要有布,妈妈总会变成衣,给孙子缝个背带裙,做个小裤子,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就做成了。妈妈的布鞋也做得相当好,自己剪存的鞋样儿,绱成的黑或红、花条绒鞋面、白布鞋底儿的鞋子,样式漂亮穿上特合脚舒服。
妈妈烧得一手好饭菜。记得七十年代吧,有县上或者公社的干部来生产队里检查工作,有公社拖拉机站的机手来给生产队里犁地,有上面派人给生产队里用汽车拉送人畜饮水,还有公社协调外地大公司的车队来生产队里收买洋芋,等等。当时附近没有饭馆,用餐由生产队里自行解决。队长挑选让给做饭的任务大多分配给我们家,因为我们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是卫生干净,二是妈妈做的饭菜好。生产队里既管面管油,还给记工分,妈妈便乐意给做。妈妈擀的面条,既筋道又细长,做臊子面或浆水面都非常好吃;烙的葱油饼既薄层数又多,外加一碗荷包蛋吃起来真香;蒸的花卷和馒头又白又软又蓬松,就着炒菜吃格外爽口。妈妈喜欢做饭,只要有食材,就会变着法儿去做各种各样的饭菜。令我惊奇的是,妈妈烹调肉和菜,即使没有放多少调味品,但饭菜的味道却很香。妈妈在柴火锅里炒菜,满院子都能闻到扑鼻的香味。熟知妈妈的人都夸赞她的厨艺好。

06
善良,是妈妈身上最大的标签。
做童养媳时,妈妈饱受奶奶的折磨,可奶奶晚年时,妈妈却极其孝顺。奶奶和叔父一家生活在一起,当时境况比不上我们家。妈妈经常抱着孙子去陪已过了古稀之年的奶奶聊天说话,每次去时怀里揣着软馍和各种好吃的给奶奶,让奶奶十分感动。奶奶临终前终于为她以前的行为道了歉,对妈妈说,“我年轻时不醒事,把你打了骂了,娃娃,你就别计较了。”妈妈说:“你是当老的,我是当小的,我咋计较呢。妈,以前的过去就过去了吧,你现在好好活着就好。”真是一言泯恩仇啊。奶奶去世后,妈妈全力配合爸爸弟兄们为奶奶举办了隆重的丧事。村里人异口同声地夸赞妈妈是个大孝子。
我的大姑在妈妈做童养媳时,在奶奶跟前不时挑拨是非,可以后的岁月里妈妈仍宽厚待之。大姑嫁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山沟里的一个村庄,山大沟深,年老时没有能力爬上山坡转趟娘家,家里经济状况又不好。每年过年时,妈妈央及自己的儿子和本族的侄儿侄孙们去看望大姑,并给捎带些茶叶、糖、罐头饼干等,让大姑感受到了来自娘家人的关爱。
我们村距乡镇2里路,位于塬边上,村东南头通向山沟里的几个村庄。以前经济不发达,山沟里的人们去赶集去购买物品必须经过我们村庄我们家墙后的巷路。步行几十里山路的过路人,经常口渴了就向一墙之隔的我家要水喝,妈妈总是热情地给端热水或温水,有时还舀上清凉的浆水让他们解渴解热。
前好多年不时有乞丐来村里挨家挨户讨要,妈妈对进到家门的乞丐深表同情怜悯,总要给饭给馍给面,从不吝啬,没有让他们空手而归过。
妈妈一直心存感恩,别人对她的好,她都铭记于心。妈妈说村里有张姓、李姓两位干部,当初她困难时经常张口借钱,两位干部也都欣然应允从不推脱。及至二人年老身患重病时,妈妈自己走不动路,便准备好礼物,催促我哥嫂代为看望,方觉心安。
我伯父是国家干部,在那最艰难的年月里,不时地接济帮衬我家,给钱和布票让妈妈买布料给我们兄弟姐妹们缝衣服穿。妈妈一直牢记伯父的恩情,对伯父非常敬重,伯父来我家,妈妈总是好饭好菜热情款待。
我大姨招婿进门,生下我表兄不久就因病离世,去世时才22岁。妈妈和3个妺妹便帮我姥姥拉扯表兄长大成人,供济表兄读书,资助结婚成家。表兄嫂是妈妈的娘家侄儿侄媳。妈妈对表兄视如己出,爱若亲子。因表嫂对姥姥十分体贴孝顺,妈妈更感念表嫂的好,对表嫂如亲生女儿般疼爱。
我大姐夫年轻时喜欢外出,曾有三四年杳无音信,大姐那时要离婚。可大姐夫婚前对我们家有恩,爸爸曾患肝包虫病,姐夫联系了市医院最好的医生给爸爸做了手术,手术后更是精心伺候。妈妈和爸爸都认为姐夫有救命之恩,所以姐姐提出离婚,妈妈坚决反对,并劝说大姐要讲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妈妈的慈善之心拯救了一个完整的家。
亲戚邻居有个三灾八难的,妈妈都尽力帮忙相助。村里有个姓杨的我远房表姐,当初答应嫁给一山沟里农民人家,后来悔婚,那家人恼羞成怒,说是要大闹一场,扬言要给杨父杨母灌屎,还要加倍退还彩礼钱和几袋粮食。杨家父母和女儿吓得提心吊胆,妈妈和村里人都给壮胆让别怕。那天,那家来了三四个人,赶着一头毛驴身上驮着两条毛口袋。妈妈和村里的几个人老早等着。来者不善,那帮人正要发作之时,妈妈说,“事情有事情,商量着把事情解决了就行了,拿了你家的钱就退钱,拿了你家的粮就退粮,哪能骂人整人呢!现在的社会,还有王法哩。”那些人觉得妈妈说得有理,且村里人多势众,不便发作,就只好算钱算粮予以清退了事。可退粮时杨家手头不够,妈妈便将我家之前从别人家借来的一大袋小麦给出借应急。这件事让杨家表姐感恩不已,之后嫁了位银行工作人员的表姐婚姻生活幸福,一直待我妈如亲生母亲。
村里跟妈妈同龄的妇女,晚年时境况大都比不上她。来家里串门或看望妈妈,临走时妈妈总要给送些茶叶、冰糖、白糖、红糖或送双袜子、给上几十块钱,既是人情也是接济。
热情好客,是我们家的传统家风。所以亲朋好友经常络绎不绝。每逢客人来临,还未坐稳,妈妈便热情招呼。晚年她行动不便,来了客人就催促我们递烟沏茶倒水,端馍备饭炒菜,有时催得急我们就嫌烦,嘟囔几句,妈妈说,你们咋没人情礼道呢,古言说“吃不穷喝不穷,谋划不到一世穷”、“众人的福口,越吃越有”。这不,来我们家的客人没有连一口水喝不上就回去的。在县城我的家,来了客人,我只沏茶倒水,妈妈看到说我咋给不端馍,我说城上人不到饭点是不端吃的,妈妈拿我没办法,开玩笑说城里人比乡下人小气得多。
村里的小孩儿,妈妈说她看见长得俊的可爱,长得丑的也可爱,见了都要给哄一哄,娃娃们见了我妈都很亲热地称呼欧家奶奶、欧家太太。村里的大人小孩,妈妈从没招惹过。
妈妈善良仁慈,亲戚邻人都很敬重,人缘极好。每当妈妈患重病时,亲友邻居都闻讯前来探望,过年过节时都不忘拜访看望,家里的礼品都摆满了地儿,可见其人格魅力。

07
不慕有钱有势,只羡家庭和睦,是妈妈异于常人之处。
妈妈经常对人说,“我不稀罕谁家富,谁家有钱,我只热眼谁家的家和气,谁家的人丁旺。”并且妈妈还深谙和睦之道。
在我们家,妈妈尽力营造和谐的氛围。她和爸爸相濡以沫65载,相互体贴照顾,很少红过眼吵过架,为后辈们树立了榜样。
妈妈不偏三向四,尤其对三个儿媳妇都一视同仁。妈妈夸二嫂平日受得了麻烦要招呼那么多的客人,夸三嫂干活麻利会过日子,夸弟媳性格好从不说一句重话给她。过年时,妈妈把平时积攒下的钱给孙子重孙们发年钱,还忘不了给儿媳妇发个大红包。
儿子和儿媳闹矛盾,妈妈定会指责儿子,护着儿媳。三个儿媳妇从心底里感激和尊敬她们的婆婆。
在和妯娌相处中,妈妈即使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愿伤害彼此感情,她说伯母比她大,要敬着点,三婶比她小,要让着点。在我印象中,她们妯娌三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很是融洽。
在我们家族中,亲房户内有什么大事情,都能相互沟通商量。妈妈更热衷于参与家族事务,出谋献策,协调处理矛盾。妈妈经常给不在身边的儿女儿媳、侄儿侄女侄媳、孙儿孙女们打电话,了解家族内各家各户每个大人孩子的情况,有什么大事急事难事逐一相告,及时知晓,所以大家相互照应相互帮忙。二妈、二奶奶、二太太是我们家族晚辈们对妈妈的辈分称呼,有什么大事小情晚辈们都让二妈、二奶奶知晓,并让出主意想办法,大家信任妈妈,说妈妈是我们家族的“佘太君”。
逢年过节,或有什么喜庆事,妈妈都让哥嫂邀请几家子亲房人在一起聚餐,加强联络,增进感情。
妈妈为增进我们家族的团结和睦作出了很大贡献,她的去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一大损失。
和睦邻里,也是妈妈的处世原则。农村人家,相互串门,借个农具厨具,帮忙干活,交往甚多。谁家有事张口相求,妈妈定当全力相助。当然邻里之间也免不了口舌纠纷,谁家的鸡啄食了谁家的麦豆,谁家的羊没有看管好吃了谁家地里的苜蓿,哪家的东西找不见了怀疑哪家人偷拿走了,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事,妈妈能调和的尽量予以调和,而自己决不因为这些事与邻里发生冲突。村里人对妈妈尊重,都异口同声说妈妈是个好人。邻居一李姓女人做了凉粉、酿皮、包子等好吃的总要给欧家妈送过来,几十年如此。
08
妈妈自幼聪慧,有令人佩服的记忆力。妈妈说小时候我姥爷家常聚集着一帮学唱戏的人,她在一旁听看着。学戏的人还没学会,她却很快记住了戏词唱腔,学会了动作招式,令在场的人惊叹不已。
跟别人学做花馍,裁剪衣服,妈妈几乎一看就会。
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展了继解放初期之后的第二次大规模扫盲运动,办夜校开扫盲班,妈妈在扫盲班里短时间内就认识了好多字。至用了手机后,妈妈还能认得自己手机通讯录上的大多数名字。大多数农村同龄的大妈不认字不会使用手机,相形之下,得心应手地使用手机接打电话,妈妈比她们强多了。
到了耄耋之年的妈妈,跟我们聊天时随口还能吟诵出《妇女三字经》;看过的影视剧,无论过了多久都能说得上剧名和剧情;对以前经历过的事情,即使相隔几十年,也能说出哪年农历的哪月哪日,比我的记忆力强好多倍,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我姑奶奶说,妈妈年轻时长得特别漂亮,皮肤白皙,圆脸盘,双眼皮大眼睛,头发浓黑,中等身材,是村里公认的俏媳妇儿。到了老年,也许是“相由心生”吧,妈妈慈眉善目,模样依然好看,做了白内障手术佩戴了眼镜,更增添了几份儒雅,陌生人见了不相信妈妈是农村妇女,还以为是退休老干部呢。

09
妈妈一生还饱受了疾病的折磨。除了患有多半辈子的头痛、眼疾、胃病外,还先后患过肺结核、肺气肿、支气管炎、带状疱疹、心脏病、脑梗、中风等多种疾病,晚年关节变形,脊柱弯曲,周身疼痛,多时夜不能寐,常服止痛药缓解。
虽历经重重磨难,但妈妈始终豁达乐观,不怨天尤人。
妈妈健谈,无论跟同辈还是晚辈在一起,都有聊不完的话题。众人在一起,妈妈谈笑风生,不经意间就变成了中心人物。或说或笑,讲古今聊家常,不时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即使在城市里带孙子,也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我的女同事和同事女家属,都爱和妈妈款话,并说欧家妈款话她们都特别爱听。妈妈的乐观感染着和她在一起的每个人,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和亲戚熟人在一起聊天说笑时,妈妈竟还做起媒来,先后给亲朋间的男娃女娃牵线搭桥,成就了7桩婚事,妈妈为此感到荣幸呢。
听秦腔,看新闻,关心天气预报,是妈妈晚年的良好习惯。我刚参加工作,就花一个月工资给家里买了台牡丹牌收音机,那时妈妈和爸爸每晩准时听甘肃广播电台播放的甘肃新闻和秦腔戏曲节目,还有全省天气预报。后来有了电视,妈妈的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下来。起初妈妈自己开关电视,待年迈腿脚不便加上视力不好,哥嫂每晚7点打开电视,妈妈便坐卧在炕上听看央视新闻。妈妈知晓许多国家大事,国家新出台的政策,国家领导人的名字职务,哪里发生了水涝冰雹火灾地震,等等,有时候跟我说起这些时,我还不知道,倒让我这个当干部的有点难为情。
爸爸去世后的5年间,妈妈默默地承受着内心的痛苦和寂寞孤独。上小学的重孙女乐乐几乎每晚陪着太太,作伴聊天,给妈妈带来了无限欢乐。哥嫂既忙农活又忙家务,白天一个人待在屋里是妈妈的常态。好在自手机普及后,我给妈妈先后买了两三部大屏幕大字号待机长的老人机,六、七个孙子外孙都给不断地充话费,这个一百元,那个二百元,妈妈的话费一直绰绰有余。既方便了妈妈与外界的联络,也便于打发漫长的时光。妈妈每天都要打几通电话,通过电话网络,了解亲戚亲房各家各户的情况,儿孙们在外工作如何,又给相关联的人员互通信息。通过妈妈这个中介的信息传递,我们知道了村里邻里有什么新闻、亲戚家族户内有什么事情。自妈妈去世后,我们所有的信息链断了,家人们彼此几乎处于封闭状态,倍感落寞。高龄的妈妈,以她独有的方式,诠释了乐观坚强,让人敬佩。
妈妈对自己的晚年生活感到非常知足满意。她说,“是我的病把我折腾的,要不太享福了。现在的社会太好了,要啥有啥,国家制造了那么多的东西,只要有钱,啥都能买上;现在的生活太幸福了,想吃什么想穿什么,都有。还是国家好,共产党好。”
10
2021年中秋节过后一周,节日的喜悦早已褪去,寒意已浓,妈妈的人生谢幕了。
说走得突然也不突然,“德高人长寿”,因为妈妈已近九旬,多少次患重疾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说真的活到这个岁数已是赚了;说走得不突然也突然,那几天妈妈的状况出奇地好,连自己也说“看这几天的情况,今年又能磨出去了。”可是情况出现了大反转。
我和弟弟各自带着家人去陪妈妈过中秋节,妈妈精气神挺好,还能抱动半岁多的重孙煜瑚哄着玩。久未下炕的妈妈,中秋节早上在我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到大门外院落周围转了一圈,看这看那,心情高兴,并不感到吃力。看到这个状况,大家心里都感到轻松愉悦。
农历17日,二哥打电话说昨天晩上妈妈病得严重,差点缓不过气了,并且给他安排了后事。我们都感到惊讶。
农历19日,我从外地急匆匆往老家赶,坐高铁,换出租车,乘班车,舟车劳顿了一整天。要是往日,知道我要回家,妈妈盼女心切,不知要打几十个电话,问我到了哪里,还有多少时间就到了,家里准备好了什么饭……可是,这次回家途中,我连妈妈的一个电话都没接到,我知道这回妈妈真的是病重了。加上从大巴车下来后寒风习习,甚觉伤感。回到家看到妈妈卧床不起有气无力的样子,更觉悲伤,泪水便夺眶而出。
农历20日,弟弟从外地赶回来了。弟弟进门俯在妈妈身边,拉着妈妈的手泣不成声,我也在旁痛哭流涕,妈妈劝慰说“哭啥呢,……人老了像麦黄了,就倒了……”妈妈的泪水也从眼角流出来顺着脸颊滴落到枕头上……
农历21日,病情稳定。妈妈让我打视频,看了看跟她想见而不能前来的我大姐、四姨、二姑、几个孙子。特意让我叫来了她的娘家侄儿侄媳见了最后一面。白天主要由我和三婶陪侍,晩上我和三嫂照看,妈妈睡了一个安稳觉。
农历22日,早上妈妈醒来,低声断断续续地给我说,“我做了个长梦,……梦见我找你爸的坟,……怎么都找不见……把我吃力着……。”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妈妈曾好几次让我们把她用车推上或拉上去看我爸的坟,我们都没让去,看来这成了妈妈的遗憾。妈妈此刻还在想念着爸爸。我无语凝噎。
10点多,乡卫生院的刘大夫给妈妈号了脉,说是心脏衰竭,量了血压正常。
午饭时,我给盛了小半碗臊子面,妈妈勉强喝了点汤。
午1时左右,妈妈浑身发热,烧得难受,原穿好的寿衣外套只得脱下。在炕上翻过来翻过去,呼吸吃力,大口地喘着气。同村的张老师来家里,妈妈头脑很清醒,声音微弱地让我给切些西瓜端上馍。
过了两个多小时,妈妈没有气力翻身了,只是静静地躺着。我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一会儿妈妈连水也咽不下去,我先用吸管让吸着喝,最后没了气力吮吸,便用棉签蘸着水滋润口唇和舌头;我牵着她的手,摸着她的体温,从手上到胳膊慢慢地变得冰凉冰凉;俯耳听着她说话,舌头变大已吐不清字,气力从微弱到张不开嘴巴;看着她的眼睛,瞳孔由放大到猛然闭上,决绝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刻,是15时50分,似天塌,似地陷,我崩溃了!想放声恸哭但又不敢哭出来,因为我们这里有风俗,穿寿衣时不能哭,不能让眼泪滴在寿衣上。我强忍悲痛,和二哥、弟弟火速赶穿寿衣,我一再督促要把寿衣穿得工工整整,因为母亲一辈子是个讲究整洁的人,她在世时曾嘱咐我一定要把她的寿衣穿好,并进行过演练,先穿这件,后穿那件,帽子这么戴,鞋带那样系,还笑着说她活着时走路利索,死了别衣衫不整邋里邋遢连一步路都走不快……
妈妈走了!
我们兄弟姐妹商议着给妈妈举办了隆重的丧事。请了当地一流的厨师,做上好的饭菜招待宾客;请来了乐队,吹了三天,唢呐声响彻村庄上空;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花圈纸火摆满了院落内外,布幛对联挂满了帐篷内四面墙壁;送殡的队伍几十米长,披麻戴孝的子孙给妈妈无限的风光……
妈妈生前做什么事都计划周全,连去世了也不例外:
9月28号走的,10月2号出殡。正值国庆节放假,上班的、务工的,都趁着假期来参加了妈妈的葬礼;
出殡前天晚上,下了一整夜的雨,天地有情化雨成泪,大家发愁雨会下个不停影响第二天的出殡。可第二天凌晨5点多雨骤停了,至9点下葬时阳光明媚,连一点风都没有;
此后值疫情防控期,妈妈的头七至七七、百日、一年祭日纸,都恰避开了疫情防控的静默期,我们都得以去坟前烧纸祭奠,没有留却遗憾。
妈妈长眠在离家不到一里路的自家地里,这里向阳温暖,一眼可以望到大半个村庄。我想妈妈一定很喜欢这里。
送走妈妈最后一程,我的泪哭干了,我的心掏空了,我打起精神,整理了妈妈的遗物,按妈妈的遗嘱,让哥嫂们把妈妈的衣物该送留的送留,该焚烧的焚烧。睹物思人,我无限痛楚,悲伤至极。
很长时间亲人们都沉浸在妈妈逝去的悲痛里,在家人微信群里发文悼念。
50多岁的弟弟发文:
“母亲多次从死亡线上回来,年届九旬,看其痛苦折磨,本该释然,但其撒手人寰,我亦难以忘怀,终日以泪洗面。不知所向。”
女儿安迪在微信朋友圈发文:
“外婆走了。
当爸爸开车逐渐靠近村庄的时候,‘外婆真的走了!’我从恍惚中回到了现实。情绪不受控制地迸发了。在别人欢度节日的时候,我亲爱的外婆家,笼罩的是浓重的黑灰。
这是工作后第一次亲历亲人的逝去,我感到无力,迷茫。我好像长大了,但在死亡和失去面前,我又是个弱小的孩童。只有悲痛和泪水抑制不住,说来就来。
走进熟悉的小院,布置的是花圈、挽联,哀乐环绕。踏入上房,炕上再也没有慈祥的外婆等待……泪水模糊双眼,烧香,下跪,磕头,定眼看着棺木,我亲爱的外婆就躺在其中,她再也不会握着我的手,问我有没有晕车,张罗着让我吃东西了……大人们好像都很坚强,但他们泛红的眼睛,耸动的肩膀,多了一些的皱纹和白发,又掩藏不住……
去年外婆在我家短住后回去的那天,还在为我找工作操心,当时感触之下我在朋友圈写下了一些文字,如今正是我工作近一年的时间,外婆已是天人两隔。我大概是幸运的,在外婆病重时请假去看望了她,我又不可避免地是遗憾的,因为总觉得没有为外婆做得更好更多。
外婆,我的外婆,在受了多年病痛折磨后,终究是松开了这端亲人们的手。这几日里,我突然体会到了所有关于亲人离世的形容词。目睹和接受亲人的离开,是痛苦的,因为回忆总是汹涌又无法复刻,但活着的人们又必须打起精神,因为亡者希望家和又幸福。
今天,我悼念外婆,外婆她和外公一定团聚了吧,他们这样好的人,也一定会在天上过得很好吧……以后的以后,咱们天上见……”
侄女晓英在微信朋友圈发文:
“奶奶,今天应该给您烧纸去的……生前未尽孝,遗憾就不说了……
小时候,一会看不见您,我就满世界找,您说您浪个门子都浪不心闲个家追上来了,我把您拉回家就感觉踏实了。您说我这么粘,要是您过世了怎么办,我以为去世就是离开,我说我把您盯好拉住看您能去哪,当您说人老了就像麦子一样黄了跌倒了就扶不起来了,我顿然明白那种可怕真的是无法抗拒的。小学三年级,我在为写一篇作文而发愁,您说您要是会写字,您写几本书都写不完,我还笑您的那不是作文,其实,您要写的就是您堪称传奇的一生。
您说您老了,我不懂,您又说,‘好比大风地里的一盏灯’,我才明白生命有多脆弱,没有比这能更好地解释‘风烛残年’这个词了。您教给我的,书本上都捕捉不到。每一个在您身边成长的人,都深有体会。
您是我这辈子最佩服、最敬重的人! 您的为人处世,您的境界和格局,无人能及!
奶奶,您还是走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听到那个噩耗,我竟难过的如此平静……
那个能为我们拨云见日的人销声匿迹了,现在有事都不知向谁汇报了,每次我都想给您打个电话,翻出那个通话记录,还在九月25号,从没有这么长时间没给您打电话了,来生再打吧!
您穿过的鞋,我给您擦净收好放床下了,唉,看到两双鞋,却无您的脚……您的拐杖,也还躺在那里……
您曾说,您不热眼别人有多富有多少啥,您最希望的是一家人和气团结!
您走完了您丰富而坎坷的一生,算是寿终正寝,我知道您还是操心并带着遗憾离开了您的儿女孙子重孙们。
您陪我长大,生活的窘迫留给我太多遗憾,很多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让您一直操心我。想起您的一切,无语凝噎,泪水湿了头发,想念您……今晚跟您说这么些,您且安息吧!
您受苦受累操心了一辈子,希望奶奶您在那边无忧、无虑、健康、幸福……”
亲人们的共识,逝去的不仅是我们的一位长者,更是我们人生的向导;离开我们的不仅是一位亲人,更是我们坚强的依靠。
妈妈在,家就在,心才有归宿。妈妈走了,此生只能相见在梦里。
自妈妈故去后,我不愿去回娘家了。因为几十年来回家陪妈妈睡觉的上房炕上,我不愿歇着,看到妈妈曾睡过的地方人去铺空,我悲伤;院里院外庄前庄后,到处看不见妈妈的身影,我悲伤;听不见妈妈的絮絮叨叨,我悲伤。兄嫂们可能认为妈妈走了,我不再亲近他们了,哪知我内心的真实感受呢。
但逢妈妈的祭日纸,我一定要回去。因为妈妈说过,在坟上哭亲人是和亲人说话哩。所以我把积聚心头对妈妈的思念全都在坟前渲泄出来,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让妈妈知道我对她说女儿好想你啊……
数尺深的黄土隔断了我和妈妈。跪在坟头前,我想象妈妈的模样,是不是还和两年前一样呢?快90岁的妈妈,原来头发只是灰白,现在是否全变白了?……
我还想象,在那个世界里,妈妈一定过得比较顺心吧。因为妈妈说过,得了重孙子,阎王爷接到头道门。如此说来,妈妈临去世时已有14个重孙了,应该享受优厚的待遇了。妈妈的房子一定宽敞明亮吧,因为多年前给妈妈备下的寿棺狭小,临去世前一年我们兄妹几个给商议又出高价给换了个大气的。妈妈的钱肯定很多吧,不像生前穷得受了多半辈子苦忍饥挨饿,因为儿女们孙子们给妈妈一麻袋一麻袋地烧纸钱哩……
亲情深深,思念悠悠。
如今,每每看到身躯佝偻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我会联想到妈妈;看到同龄人陪在妈妈身边,我羡慕不已;看到集市上店铺里买的老人衣帽鞋袜,我会想到妈妈若在我肯定会买下。
快手上看到一亲戚发的她老妈妈跟一帮孙子嬉戏打闹的视频,我评价了句“有妈真幸福!”引来了众多点赞认同。
明明很思念妈妈,却没勇气打开手机里保存着且生怕被不小心删掉的那么多的视频、相片,因为怕打开,思念的泪水会如泉涌似珠落,会伤心得不能自已……
由于工作性质,经常与文字打交道,可是从未写过妈妈。自妈妈去世后,特别想为她写些什么,但每次提笔伤心落泪只好搁笔,以至于成了一块儿心病。
而今,在数度哽咽泪流满面中,终于完成了这篇拙文。
妈妈,我要在公众号上发布这篇文章,让更多人知晓你的故事,我还要告知他们,你的名字叫张贵芳,生于1933年农历10月17日,卒于2021年农历8月22日,享年89岁;你是西北黄土高原上农村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一生平凡而伟大。
妈妈,真的好想你!若有来生,再续母女情缘,我好好地侍奉你!
妈妈,愿你在地下安息吧!
——公元2023年3月18日完稿于兰州

教育DIY,省掉课外班,让学习像玩一样。关注公众号:童年支架!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child999.com/11020.html